8月17日,在白俄全國大抗議的第二天,形勢風雨飄搖的白俄現任總統盧卡申科做出了一個看起來並不意外的決定:他宣佈將訪問幾家明斯克的大型製造業國有工廠。
對於行事作風向來十分蘇聯的盧卡申科,此舉不算出格——在需要顯示親民形象的時候訪問國有工廠是一個常規操作,但盧卡申科可能沒有想到,在這個八月這一常規操作成了引燃新一輪羣眾情緒的引線:在他訪問的首站明斯克輪式拖拉機廠,他的公開講話遭遇的是現場工人“滾出去”的口號,而盧卡申科則在這一措手不及的變故面前情緒失控,當場宣佈“在你們把我打死之前,不會有別的選舉了!”
他隨即登上直升機拂袖而去,而他在訪問期間的種種表現,進一步刺激到了已經近乎沸騰的民眾情緒。8月17日,“罷工”成了白俄羅斯形勢關鍵詞,許多大型國企工人在上週抗議運動期間提出的政治訴求,經過了一週等待後均被證明未能得到滿足,而17日這個週一則是他們約定中發動全面罷工的日期。
從盧卡申科造訪的明斯克輪式拖拉機廠和汽車廠,到白俄國家電視台,再到國家廣播公司,罷工已經擴散到白俄各行各業。這個週一的清晨,許多電台和電視台取消了原本的新聞和娛樂節目,改為反覆播放音樂——蘇聯解體時由於蘇聯電台和電視台的相似做法,《天鵝湖》舞劇一度成為蘇聯解體的符號之一。
全世界已經沒有哪個國家的經濟仍像白俄羅斯這樣幾乎完全維持着蘇聯時代的樣貌,大部分企業,公共事業單位和服務仍為國有,並對土地所有權和銀行業實行嚴格控制,企業招聘與解僱均在很大程度上不能自主,工人工資也仍按照嚴格的計算公式規定。
這造就了白俄羅斯迄今仍然處於蘇聯式的社會氛圍內:其基尼係數(貧富差距指標)多年來始終為全歐洲最低的幾個國家之一,絕大多數人屬於某一國有企業,一旦入職終身在崗直至退休,且國有企業也仍以軍工和重工業為主。在其他前蘇聯國家解體後普遍開展大規模私有化的大背景下,白俄羅斯更像是處於時代浪潮之外、一塊屬於蘇聯的時間飛地。
17日宣佈罷工的白俄羅斯礦工 / 網絡
但引發蘇聯解體的諸多因素之中,計劃經濟體制造成的經濟困局本就是最重要的關鍵之一,在蘇聯解體後整個地區接踵而來的經濟危機來臨之際,體制上幾乎維持原狀的白俄羅斯在應對危機時更顯得舉步維艱。1991-1995年,隨着蘇聯價格體系的崩潰,白俄羅斯全部工業都面臨着原材料和能源價格的急劇上漲,而原始的計劃經濟定價體系仍在白俄羅斯國內運行。這一巨大缺口在1995年以後進一步引發了國家的嚴重財務危機,而這場內生危機很快又正面撞上了1998年的國際金融風暴。
儘管2000年以後,國際油價的上漲與鄰國俄羅斯經濟的迅速繁榮,在短時期內一度掩蓋了白俄經濟始終存在的致命缺陷,但2010年,在另一次總統大選前夕,盧卡申科下令大幅提高全國工人平均工資。這一罔顧經濟規律的做法在第二年引發了泡沫的全面崩潰,大量民眾為保安全,將手中的本國貨幣兑換成美元或歐元,這一風潮反過來又對本國貨幣形成嚴重擠兑,最終重創了國家經濟。
2011年,白俄羅斯年內通脹率達到108.7%,平均實際收入一度縮水超過50%,且這一打擊帶來的影響再未恢復。高度同質化的經濟地位使得白俄羅斯民眾幾乎同等地感受到了衝擊,而生產過剩、缺乏市場競爭力和經濟活力等問題,又必然導向個體的失業和貧困。儘管白俄羅斯官方失業率僅不足1%,2012年世界銀行的調查曾稱,該國實際失業率是宣稱數字的七倍,甚至更多。
矛盾在2015年發生進一步激化,在失業和財政問題面前一籌莫展的盧卡申科在這一年悍然推出了驚世駭俗的“失業税”,要求失業達到一定時間的人繳納懲罰性税金,還將這一税種命名為侮辱性的“寄生蟲税”。與之同時,國家經濟中效率與利潤等問題始終沒有得到解決,影子經濟極為龐大,貧困與腐敗變得越來越司空見慣。
2017年3月,忍無可忍的白俄民眾爆發了一次街頭運動,但在社會氛圍完全停留在蘇聯時代的白俄羅斯,這次突然的爆發代價是慘重的——盧卡申科的反應是立即進行嚴酷鎮壓。此後幾年,問題並未得到解決,國際貿易因政治因素波動不斷,白俄羅斯經濟在俄羅斯的有意為難(作為威脅談判的籌碼,提高了原本提供給白俄羅斯的廉價油氣價格)下愈發顯得舉步維艱。
而所有這一切,最終都表現在了2020年總統大選後的這幾天內:從白俄羅斯鋼鐵廠開始,全國各大國企均出現工人聯合罷工,除了針對盧卡申科,工人的憤怒同樣也指向各自的工廠管理層——他們被視為盧卡申科在各個工廠的代表。
在前蘇聯所有私有化不那麼深入的地區,國企普通工人都被各國政界視為執政的基本盤,對於國家經濟基本全屬國有的白俄羅斯則更甚。盧卡申科恐怕沒有想到的是,在白俄羅斯,這一次恰恰是這些通常被視為社會保守力量的羣體站到了抗議的最前沿。
“Keramin”瓷磚廠工人蔘加罷工 / 網絡
不是沒有人建議過盧卡申科可以通過引入改革的方式化解此刻沸騰的社會情緒,至少俄羅斯的不少專家真心實意地這樣考慮,但16日,在明斯克獨立廣場上自己的支持者集會中問出“你們想要變革嗎”的盧卡申科,收穫的是台下支持者的統一回答:“不!”——這一齊聲回答中有幾分真誠幾分做戲,只能依靠每個人自己的判斷。
但無論如何,已經退無可退、也再無耐心的白俄羅斯民眾期待的並非盧卡申科領導的改革,而是首先換掉盧卡申科,現實擺在每個人面前:從8月10日選舉結束第二天起,白俄國企工廠工人不僅發生大量罷工事件,而且出現成編制、有組織的上街遊行,這或許也是隻有計劃經濟體制下才會出現的景象——許多手持白紅白棋或抗議標語出現在街頭的參與者並非獨自行動,而是攜帶企業標誌和統一口號,一同列隊行進。
白俄電視台集團員工在遊行現場打出標語 / 網絡
或許,正是高度同質化的社會構成,啓迪了白俄民眾彼此之間異常強烈的情感共鳴,在高度分化的社會中可能存在的社會內部矛盾、或是羣體間的“鄙視鏈”,在白俄羅斯均難尋蹤跡,與之相反,軍警在抗議爆發之初對於部分抗議者的粗暴鎮壓甚至血腥殘殺,在第一時間將民眾的團結意識凝聚到了一起,進而在短短几天內釀成了難以收拾的局面。
8月15日,盧卡申科在講話中威脅稱所有參與遊行抗議的工人均應遭到解僱,此言再次引發了普遍憤慨和牴觸,也導致反對派的集會規模正在再一次迅速擴大——繼承大量蘇聯遺產、至今一意孤行地維持着國有制計劃經濟的盧卡申科似乎忘記了,蘇聯成立之初,貧困甚至失業的產業工人也曾經是無產階級革命的代名詞。(作者 / 路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