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溪口,春寒料峭。毛人鳳狐憑鼠伏,悄然由上海潛來溪口。
蔣介石依舊一身長袍,在豐鎬房召見了毛人鳳。蔣氏一門,早年經營鹽業,在溪口是鐘鳴鼎食之家,豐鎬房在蔣介石發跡後,又經巨資修繕改建,更顯氣派。周圍環境優雅,綠樹環繞,低矮的冬青樹被修得整整齊齊,門內天井裏置有一個花壇,上面擺着花盆,四季花開不謝,招惹得蜂飛蝶舞。
毛人鳳被人領進客廳後,蔣介石還在內房,他不敢稍坐,便專心致志盯着牆上的照片。那是一幅孫中山和蔣介石合影放大的照片。照片上,孫中山着中山裝端坐其中,蔣介石戎裝筆挺,腰懸佩劍,立於一旁。像片的右下方,掛着孫中山蠅頭小楷題詞:
安危他日終須仗,甘苦來時要共嘗。
介石吾弟囑書 孫文
毛人鳳正看得出神,蔣介石已從內室跨出。毛人鳳忙咔嚓一聲,端正地行了美式軍禮,蔣介石扶着杖含笑擺擺手道:“毛局長,隨便點,這次的工作幹得不錯。”
毛人鳳心裏一陣狂喜,他明白“這次幹得好”,着實是給李宗仁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也為蔣介石出了口惡氣。
毛人鳳
想到這裏,他眼珠一轉,滿臉笑得稀巴爛,點頭哈腰道:“這主要是總裁領導有方,卑職只不過做了應該做的事。”
“呃……”蔣介石把頭一搖,坐了下去,又和顏悦色招道:“坐下講,坐下講。”
受到鼓勵,毛人鳳將腆着的肚腹使勁收攏,便將半邊屁股擱在了椅上。
“這個……這個……”蔣介石斂住笑,不着邊際地感嘆,“軍統當前任務重啊。對肅清內奸,誅除共諜,嚴懲貪污,移風易俗,復興民族,改善民主工作,務必切實執行。”
“卑職謹記,卑職謹記!”毛人鳳忙不迭地點頭應道。
“不過!”蔣介石話鋒一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希望軍統同志身體力行總理提倡的三民主義,為鞏固黨國、復興中華民族,挽救黨國危亡,改善民生作最大努力。因此,要教育軍統同志,人人皆應作無名英雄,奮勇犧牲,革命救國,一定可以在大家手裏轉危為安,轉敗為勝。鑑於此,我有一個設想……”
毛人鳳這時瞪大了眼,只是機械地點着頭。
“這次讓你來,我是有大事相托的。”蔣介石見火候已到,這才透露心機,“鑑於目前局勢,非用非常手段是不能挽救黨國於危難之機的。你同軍統同志多多商量,給我擬定出一個詳細的名單,對那些心存異志、危害黨國的危險分子,不能心慈手軟。要用非常手段加以肅清。內懲內奸,外懲國賊,必須於短期內加以肅清,你明白嗎?”
“是!”毛人鳳迅速反應過來,嘴中發出金屬一般的撞擊聲音。
當即,他返回上海,躲進侄兒毛森的公館,閉門不出,炮製了國民黨在大陸的那份最後的暗殺名單。
毛人鳳是個善於揣摩主子意圖的人,他明白蔣介石對於自己目前處境的全部煩惱,更明白蔣介石怨天尤人的背後,隱藏着只有他才能瞭解並替他行動的殺機。而這些人,他不用蔣介石明示,心中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所以,擬定這張名單時,他將蔣介石的所有歷史上的政敵和現實不滿的人全部囊括了進去。其名單如下:
李宗仁、龍雲、白崇禧、黃紹、劉斐、李濟深、李任仁、李宗煌、朱藴山、梁漱溟、柳亞子、彭澤民、鄧初民、王紹鏊、馬寅初、洪深、翦伯贊、施復亮、孫起孟、傅作義、鄧寶珊、董其武、何思源、陳儀、楊傑、衞立煌、張瀾、羅隆基、章乃器、章伯鈞、史良、沙千里、黃炎培、張東蓀、王造時、儲安平、賀耀祖、範樸齋、程潛、唐生智、陳銘樞、蔡廷鍇、蔣光鼐、盧漢、劉文輝、鄧錫侯、鄧漢祥、潘文華、鮮英、盧燾、顧毓權、榮德生、袁翰清、劉人爵、張嚴佛、唐伯球、鄧介松、肖作霖、陳雲章、安恩溥、龍澤匯、陳汝舟、李宗理、楊玉清、唐鴻烈、麥朝樞、林式增、黃翔、駱介子、毛健吾、祝平、駱美輪、李炯、朱敬、瞿綏如、羅大凡、郭漢鳴、徐天深、劉紹武、王慧民、郭威白、黃耀、彭覺之、楊德昭。
以上人員共計84人,蔣介石審核後,又親筆添上了宋慶齡、張學良、楊虎城三人。毛人鳳當時大為驚異,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三人也要添上?”
蔣介石不滿地瞥過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説:“你毛人鳳還有菩薩心腸?”毛人鳳頓時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蔣介石進一步命令道:“你們着手準備,按照名單上的人嚴密監視,具體行動我會單獨通知你。記住,這是黨國的最高機密,任何人都不得泄露。”
毛人鳳連連應聲,領命而去。
就此,軍統在大陸的最後暗殺名單在蔣介石與毛人鳳的密謀中正式出爐。
按照毛人鳳擬訂的暗殺名單,國民黨“代總統”李宗仁赫然列在了榜首。那末,頭號目標何以選中李宗仁?
其實,這一點也不足為怪。李宗仁被列為頭號目標,正對了蔣介石的胃口。
早年,李宗仁作為新桂系集團的魁首,在廣州國民政府鼎故變革之際,並同白崇禧、黃紹竑,引領時尚,但開風氣,為兩廣的早期統一,起了巨大作用。
1926年7月,北伐革命初始,新桂系出動了6萬人馬配合蔣介石一舉蕩平南方。
李宗仁,字德鄰,廣西臨桂人氏,1891年生於一個鄉間富裕家庭。其祖父李印遷本為一名鄉村醫生,開有藥鋪、當鋪,擁有大量田產。李宗仁自幼接受私館的塾師教育。稍長,便考入廣西小學堂。
辛亥革命後,李宗仁入廣西新軍,由排長起家,在紛亂複雜的局勢中,漸升營長。1919年,李宗仁謀得桂軍團長一職,拉起一支約2000人的隊伍,成為起家本錢。在隨後的10多年征戰中,他執牛耳,白崇禧主管軍事,黃紹竑主政外交,三人同心協力,用武力一舉統一廣西,擊敗陸榮庭等老派桂系軍閥,由此形成三巨頭體制的新桂系軍閥集團,此三人被稱為“桂系三傑”,同為國民黨桂系集團的魁首。
早年,這三人在廣西志同道合,共同組建起了一隻新型軍隊,通過幾年的角逐,逐漸取得了廣西的統治權。
1926年,李宗仁派黃紹竑聯絡上孫中山,取得了政治上的資本,歸附了廣東國民政府。新桂系由此逐漸演變為一個具有全國性視野的政治軍事集團,不再滿足於佔領一省的狹隘地方勢力。
1926年7月,北伐戰爭開始,新桂系兩巨頭李宗仁和白崇禧分別擔任了重要職務。李宗仁擔任國民革命軍第七軍軍長,白崇禧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的行營參謀長,黃紹竑則留守廣西后方。他們出動六萬人馬配合蔣介石一舉蕩平南方,繼而,如犁庭掃穴,由南而北,直打到北平,襄助蔣介石完成了表面上的南北一統。
李宗仁
李宗仁是一個極有個人報負的人。他還是一個營長時,請來當時廣西出名的相術師為其相面。那位算命先生當時就預言:李宗仁今後前途無量,“有九五之尊”。李宗仁對此深信不疑,他認為老家風水好,1925年,完成廣西統一後,李宗仁立即在臨桂老家大興土木,建造府邸,在新落成的立府大門邊請高士題寫了醒目的對聯:“天下皆春,山河永固”,傳遞出自己的真實心跡。
在北伐戰爭中,蔣介石的第一軍表現差強人意,李宗仁的第七軍則所向披靡,被譽為“鋼軍”。這種情形,使李宗仁對蔣介石的鄙夷言詞溢於言表。如“蔣先生原非將材”,“是一位低能的戰略家”,“統兵、治政的本領均極端低能”,“既不能將將,也不能將兵”,“蔣氏最多隻可説是偏將之材,位居主帥之尊,其智慧、德性、涵養均不逮遠甚。”
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在新桂系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及李濟深的武力支持下,公開發動反革命政變,在南京成立非法的國民政府,導致寧漢分裂。蔣介石發動反革命政變後,立即遭到武漢市國民政府的聲討,北洋軍閥孫傳芳等部也在長江以北躍躍欲試,蔣介石兩面受敵,處境困難,李趁機逼蔣下台。
蔣介石下台後,李宗仁即捧出在野的西山會議派分子,成立中央特別委員會。李宗仁、白崇禧實際上控制了南京政府。然而,新桂系在國民黨內畢竟根基太淺,缺乏控制全局的人才和力量。為時不久,蔣介石即東山再起,復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李宗仁利用湖南籍軍人程潛、唐生智、譚延之間的矛盾,聯合程潛、譚延等人,將佔據兩湖的唐生智擊敗,奪取了兩湖地盤,將新桂系後方廣西與兩湖連成一片。其後,白崇禧又率部參加第二次北伐,將新桂系勢力擴展到北平、天津一線。加之,坐鎮廣東的李濟深是新桂系的朋友,這樣一來,新桂系佔有的地盤就從兩廣、兩湖沿京漢線一直延伸到了平津,其勢力範圍幾乎與蔣介石控制的江、浙、皖、閩、贛五省不相上下。
1929年,由於分贓不均,蔣桂再度撕破顏面,兵戎相向,爆發了現代軍閥史上著名的“蔣桂戰爭”。結果,新桂系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曾經由廣西、湖南及至北京一帶的全盛態勢頓時土崩瓦解。李宗仁、白崇禧等狼狽退回廣西。蔣介石不給他們以喘息之機,一面大軍壓境,一面公開通緝。黃紹竑萬念俱灰,轉而隻身離開廣西。李宗仁和白崇禧被迫採取以退為進的辦法,將兵權交予部屬後,由鎮南關經越南海防逃亡香港,直到共產黨領導的百色起義成功,驚慌失措的蔣介石方才默許他們重新回到廣西。
抗戰時,李宗仁出任國民黨第五戰區司令長官,白崇禧為國防部長,兩人內外關聯,漸漸復甦,再度坐大為一個令蔣介石若芒刺在背的軍事集團。
然而,勢高震主。抗戰勝利後,蔣介石欲整合政治勢力,重新洗牌佈局。遙想當初,北伐軍攻進長沙時,蔣介石以江湖手段極力拉攏李宗仁,兩人撮土焚香,結為桃園兄弟,並立下了四句誓詞:“共屬同志,情切同胞,同心一德,生死系之。”但誓詞言猶在耳,他們的矛盾卻愈結愈深。
按蔣介石的構想,“一個主義、一個政黨、一個領袖”。抗戰後的格局大變,蔣介石想重新整合各派政治勢力,他欲將李宗仁這些地方實力派摒棄在中樞之外。豈料,隨着他在內戰戰場上的節節敗退,美國人對蔣介石和他治下的國民政府,漸漸失去了信心。
1947年8月24日,杜魯門總統特使魏德邁離開中國時,在蔣介石舉行的歡送茶話會上,公然宣讀了一份訪華聲明,指責蔣介石政府“麻木不仁”,“貪污無能”,聲稱“中國的復興有待於富有感召力的領袖”。
誰具有“感召力”?明眼人一看便知,除了有桂系集團武力為後盾的李宗仁,無人可以擔綱。
蔣介石如坐針氈,當場下不得台。半月後,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在他提交給美國國務院的報告中稱“象徵國民黨統治之蔣介石氏,資望已日趨式微,甚至有目之以過去的人物者……李宗仁之資望日高,民眾對國民政府無好感的宣傳,似不足置信。”
顯然,李宗仁得到了美國人的認同,並準擬以其全權替代蔣介石。
蔣、李間自抗戰以來隱伏的矛盾被激化了。
接着,國民黨“行憲”舉行大選。蔣介石矚意孫科當選副總統。誰知,半路殺出程咬金,李宗仁以新桂係為後盾,全面參選,即使在蔣介石以所謂黨的名義逼迫其退出競選時,李宗仁也絲毫不為所動。他在白崇禧、黃紹竑的策劃支持下,一舉擊敗孫科,最終當選。
蔣介石大為惱怒。可面對既成事實,又處於內外交困中,他不得不嚥下這枚苦果,佯做認可的姿態。實則舊仇新恨齊湧上心,恨透了自己的這位“桃園兄弟”。誠如李宗仁秘書程思遠所説:“李宗仁先生晚年的政治生涯,以競選國民黨副總統開始,從此捲入美蔣矛盾的漩渦,並使蔣桂矛盾進一步激化。”
1949年1月,內外交困的蔣介石在新桂系的逼宮下,被迫宣佈引退,李宗仁出任南京國民政府“代總統”。
可是,當躊躇滿志的李宗仁走入前台時,蔣介石仍牢牢地在背後掌控着國民黨的軍政大權。首先,蔣介石暗中指使國民黨行政院長孫科將行政院搬到廣州,拒不執行李宗仁的政令,造成“府院之爭”;其次,蔣介石令嫡系愛將湯恩伯將中央銀行的金銀外匯全部運到台灣,經濟上卡住李宗仁的脖子。同時,蔣介石命令成立京滬杭警備司令部,以湯恩伯45萬人馬置於東南半壁,隨時可以武力解決李宗仁。
這時,李宗仁貴為新桂系魁首,實際上他已調不動新桂系的軍隊了。白崇禧將新桂系武裝帶到了中南,沒有他的許可,這些部隊調不出一兵一卒。為了自身安全,李宗仁通融白崇禧,僅調得桂系一個團到南京擔任警衞。更令李宗仁難堪的是,他宣佈釋放張學良、楊虎城,毛人鳳控制下的軍統竟拒不執行命令,致使他的命令成為一紙空談。
南山有鳥,北山張網。更令李宗仁料所不及的是,蔣介石不但處處制約他,而且已心生惡念,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