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紅燒肉與烤泥鰍

  幼時放學歸家,遠遠地便嗅到滋味。

  掀開鍋蓋,白氣洇然,一鍋紅燒肉,色澤誘人,豐盈欲滴。書包尚未放下,急急地用手指拈起一塊,滾燙,唇齒間滲出絲絲汁液,咬在嘴裏,酥嫩筋道,鮮香滑潤。

豆瓣一刻:紅燒肉與烤泥鰍

  奶奶在身後嗔怪:“用筷子,用筷子,你那猴爪子,不嫌髒啊!”

  一小碗紅燒肉配一碗白飯,吃得呼呼生風,一片狼藉。妙的是舀一勺紅燒肉的湯汁,細細淋進白飯,紅白相映,煞是好看。拌勻,入味,清淡白飯,立時滋味無窮,舌尖香氣四溢,即使無佐菜,仍吃得香津津。

  奶奶做紅燒肉時要靜,渾身如沾毛刺,誰也不敢打擾。廚房清寂,煙火騰騰,她就在一團朦朧裏守着。掌握紅燒肉的火候是門功夫,紅燒肉要熬得久,這樣才味濃汁香,但不能過,不然肉老發柴,食之無味。奶奶熬得紅燒肉盛盤,皮糯肉香,肥肉酥軟,瘦肉清爽,我們吃得大快朵頤,她的衣服一層汗濕。

  奶奶燉肉不放醬油,用自家做的醬。做醬是個細緻活,要精心。黃豆煮熟剝皮,晾乾,細細地搗碎,發酵。曙色微曉,奶奶便將醬缸搬出,老舊的椅子,砰地一聲,醬缸置於其上,唰唰落塵。天時好,陽光明亮,空氣裏微微酵香,暮色四合,抱回去,鼻尖有暖意。

  金黃豆醬,潔淨玻璃瓶,舀一勺放入鍋中,紅燒肉醇美生色,有濃香。這樣燉出,肉質緊實,醬香釅然,潤而不膩。吃一口,舌尖綻開花蕾,美極了。清涼夏夜,雨聲蟲聲,空氣晶明透亮,一家人圍坐看電視,一大盆紅燒肉,一瓶酒,輕盈地享受。

  奶奶做了一輩子菜,自己卻極少食肉。她吃得清淨,夏日,一天三碗粥,就上小鹹菜;冬天,梅乾菜淋上小磨香油,軟白米飯,呼嚕嚕吃完。爺爺早逝,她一人撫養四個子女,那時候有點肉菜,得近着胃口繃緊的兒女;到了晚年,每逢上桌,給她遞肉,她必夾回:“老了,牙不好,咬不動,你們吃,你們吃。”

  母親上次來看我,我詢問奶奶身體,母親嘆了口氣:“她頭上有兩根筋疼,沒精神。”我安慰:“畢竟要八十歲的人!”母親急了:“你看村口的五老太太,都八十多了,精精神神,她什麼好東西都不吃,精神能好嗎?”

  奶奶這輩子幾無愛好,要説有,早年間是抽煙,到了晚年便是電視。奶奶吸煙四十年,五十九歲時得了小病,醫生勸:“你這樣抽下去對肺不好!”奶奶打定主意:明天戒煙。當天夜裏,煙盒空蕩,僅剩一根,她怕不夠,又買了一包。但從第二天起,整整二十年再未沾過煙。

  我好奇問:“你戒煙這麼久什麼感覺?”她思忖一會兒:“沒太大感覺,你要是現在給我遞煙,我還想抽,反正不討厭它。”

  曹雪芹寫《紅樓夢》説是披閲十載,奶奶比作者強,看電視劇《紅樓夢》二十年也不會發膩,而且常看常新。每集《紅樓夢》未播到十分鐘,她便呼呼大睡,醒來還能接着看。電視是她的催眠音,無電視便無睡眠,遙控器一按待機鍵,她立時驚醒。

  大二暑假我告訴她凌晨五點某某台有《西遊記》,那天早起,竟發現她守在電視機前,神態專注,孫猴子活蹦亂跳,她如孩童般,看得神采光然。

  奶奶睡眠極少,一夜數醒,天竟未亮。我尚在香甜夢鄉,她已忙碌在青翠菜園,菜蔬還掛着露珠,她眼到手到,盤算着早午飯。我一起牀,她便説:“快去刷牙,看這小菜,吃得就是這個鮮嫩水頭。”

  暑假,我會隨她捉泥鰍。河在坎下,柳樹搖曳,溪水清清,河底小石明晰可辯。要眼尖,見着泥鰍洞,手迅利鑽進洞裏,靜亮湖水一陣渾濁,隨手便把它扔進盆裏。泥鰍灰白肚皮,渾身滑膩,乍進盆,嘣嘣地跳。豔陽暖暖,溪水温熱,蹦躂的泥點濺到身上,絲絲涼意。摸熟了,眼睛逡巡着冒泡處,一逮一個準。

  傍晚,四野靜寂,孩子游泳,男人們在柳樹下揮扇納涼,炊煙裊裊升起。奶奶拍打泥鰍的頭,一把鋒利小刀切開肚皮,洗淨內臟,裹上澱粉,鍋裏的油吱吱作響,嘩的一聲,下鍋,炸得酥脆金黃。輕輕的一口,外焦裏嫩,直吃得嘴裏呼呼熱氣。泥鰍也可清燉,湯色乳白,一層焦黃的油脂,小小的一勺,五臟六腑俱暖。

  每念至此,便覺虧欠。奶奶尊嚴倔強,即便夏日大忙,她做好一桌菜,也絕不伸筷,而是走進小屋,自己吃自己的。如何呼喚,也不上桌。近些年,體弱身貧,漸有幾分依賴兒女,這才一個鍋裏吃飯。青春年華便喪夫,一人餵養四個子女,田間農活,家長裏短,孩子冷熱,她一人承擔,倘無倔強脾性,也難支撐艱辛歲月。

  12年,她胃腸不適,母親不安心,帶她去檢查。醫生和顏悦色:“要是實在不放心,做個腸鏡吧。”樓下排隊,交費,一打聽還得等到下午。

  幽長走廊,座椅冰涼,奶奶有些不平靜:“不做了吧,我肯定沒事。”然後話語又柔軟一些:“我覺得我沒事。”

  母親安慰:“即使沒事,做做不也放心嘛,再説錢也交了。”

  她似孩子般,恐懼與害怕如此透明,藉口又如此拙劣。

  她進去了,白色的布撩開,母親鬆手。

  剛出來的老太太,吐得渾天黑地,兒子在她的背上輕輕撫摸。

  母親嚇着了:“有這麼厲害?”

  她兒子回答:“進去才知道,這腸鏡好像七十歲以上的人不適合做。”

  母親聞聽此言,眼有些黑,使勁攥着我的手:“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別出事啊,千萬不能出事。”

  母親來回地走,火辣辣地焦慮。

  奶奶出來,母親趕緊去扶。

  “沒事吧?”

  奶奶臉色透白:“沒事,就是有點難受。”

  母親去買水,我攙着她一層層往下走,腳步顫顫巍巍,額頭一層汗。

  她有些勉強地笑:“不做了,再也不做了,太嚇人。”

  醫生接過片子,來回地掃,微笑着説:“挺好,都挺好,沒啥毛病,人老了,腸胃不適也正常,機器用久了不也得磨損。”

  出來,陽光和煦,幾個孩子在追逐,嬉笑着跑遠。

  她有些得意:“我説吧,我沒事,就是你們瞎操心,看,花了冤枉錢。”

  母親獨自回家,我陪奶奶在二姑家歇一夜。

  扶她上牀,她眼神渙散,心思遊離。

  我看出不對勁:“怎麼了?”

  她悠悠地説:“家裏的雞不知道怎麼樣了?當初花一百多買的,多好的雞啊,別養瘦了。你媽又不懂,再養壞了。”

  “不就一晚嘛,你瞧你,地球沒你就不轉了?”

  她噗嗤一下樂了。

  洗漱完,輕輕進卧室,她已經睡着了,額頭舒展,細密的皺紋粗糙鬆弛。

  我去拉窗簾,陽台上,一片雪亮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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