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願意讓人用‘he’稱呼我,我希望你們稱呼我‘they’。“
我忘了這段對話是怎麼開始的。應該是在某天晚上,我們一羣朋友圍坐在J的寢室裏,他隨口帶出的一句話。
當然,大家在這之前都知道J變了,在大學的四年中,他一直是公開的gay,有一個穩定的男朋友。但是在大四那年,J開始塗上了鮮豔的指甲油,費城寒風肅穆的冬天,他在大雪中裹上了一件皮毛大衣。他不再穿以前那些在urban outfitters買的印第安圖案的毛衣了,他開始穿低領黑色的絲質T恤,開始跟我們女生一起探討什麼樣的睫毛膏最好用,他彎彎翹翹的睫毛上,開始伏上了一層暗黑的顆粒。而他薄薄的,顫抖的嘴唇,也從自然的淺粉,變成了枚紅,鮮紅,暗紫,如同春天校園裏盛開的鮮花。
在我所就讀的文理學院中,雖然大家思想都很開放,但是也不見許多像J一般公開來”不男不女“的學生。J很自信,他認為自己在打破社會對於單一性別的定義。他是人類學專業,畢業論文就是專注於性別研究,他説,我厭煩了社會説,男生就應該穿褲子,女生就應該化妝這樣的話,我從小在這樣一個限定性別和性取向的社會長大,出櫃都經歷了很多掙扎,現在我只是想做我自己,穿我想穿的東西。
這個概念對於我來説還是很新的,但是我們其他的朋友都很不見怪,他們大多來自美國很自由的地區,布魯克林,波士頓,加州。他們聳聳肩,説:Man,totally,we understand。
但是對於以前沒有接觸過這樣的概念的人而言,大家都不totally understand,沒人understand。
J不服用荷爾蒙,他只是覺得自己身體裏住着一個女人,於是他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穿着。他説這是“Transitioning”(過渡)。他説適合他的詞是“Transgender woman”(跨性別女性),但是如果有人稱他為“Transgendered”(跨性別的),他會很生氣,因為這個詞讓他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而先被他的某種行為所定義了。
大一畢業的時候,我拿着行李箱和J回了加州。J的父母都在加州一個大城市工作,他的弟弟還在上高中,是那種美國派裏典型的運動員,跟他完全是兩個極端。他帶我去舊金山玩兒,那會兒大麻還沒合法,但是J弄到了一個藥用大麻證明,我們開着他媽媽寶藍色的寶馬去買了大麻巧克力,J一個人吃了一大半,飄飄然到不行,然後在舊金山市內竟然把車給丟了。我記得我那會兒幾乎要哭出來,就是一方面又有點high,一方面又在想:我擦,車不記得停在哪兒了。怎麼辦。
我倆的關係很微妙。J喜歡大麻,每天拿個長煙壺抽好多,我就在旁邊寫論文。我倆那時一起上文學系學生必修的Junior Seminar,早上一起在學校咖啡館買咖啡,然後一起上課。我們的教授是個全身心沉浸在文學中的胖女人,大概六十歲,講課的時候從來不看我們,説話非常慢,字就像是飄在空中一般。CJ喜歡把所有的詩歌都往性上去分析,更多的是往“同性”上去分析。他最喜歡的詩是莎士比亞的sonnet 20:
A woman's face with nature's own hand painted,
Hast thou, the master mistress of my passion;
A woman's gentle heart, but not acquainted
With shifting change, as is false women's fashion:
An eye more bright than theirs, less false in rolling,
Gilding the object whereupon it gazeth;
A man in hue all hues in his controlling,
Which steals men's eyes and women's souls amazeth.
And for a woman wert thou first created;
Till Nature, as she wrought thee, fell a-doting,
And by addition me of thee defeated,
By adding one thing to my purpose nothing.
But since she prick'd thee out for women's pleasure,
Mine be thy love and thy love's use their treasure.
J告訴我,這裏的“A man in hue”,指的是一個臉上塗滿顏料的男人。他化着妝,因為他想要看上去像女人。而這樣的男人是非常有吸引力的:Which steals men's eyes and women's souls amazeth。可是如今的美國社會,直男必須要表現自己的男性特徵,必須要遠離一切女性特徵。而這並不是有史以來如此的。
也許在J的轉變之前,他只是一個喜歡在Soundcloud上聽音樂,抽大麻,學人類學的嬉皮士,但是當他成為了“Transgender woman“以後,他開始變得更加敏感,易怒。他抽更多的大麻,喝更多的酒。我們都知道他在跟自己的內心做掙扎,但是20幾歲的大學畢業生,大家都在跟自己內心做掙扎。
J給我讀了一首詩,他説這首詩可以表達他的心情。Alok Vaid-Meno的Identity Blues,Alok Vaid-Meno是一個東南亞裔的變性人詩人。他的這首翻譯作《身份的藍調》的詩表現了一種他對於自己身份的質疑,和一種無力之感。
Identity Blues
Identity Bluesby Alok Vaid-Meno
today i realized how similar “diaspora”
and “dysphoria” look on a page:
we have always been made to feel
foreign in our own bodies —
a guest overstaying welcome,
a resident of a place we are
constantly reminded we don’t
belong to
isn’t diaspora its own form of dysphoria?
asking for gender is another
way of asking:
where did you come from?
sometimes when i answer
water
comes out.
身份的藍調
今天,我意識到了“僑民”
和“躁動”在紙面上是如此相似:
我們一直被迫感受
自己是自己身體裏的外國人 -
受歡迎的逾期居留的客人,
我們是一個地方的居民
不斷地被提醒我們不
屬於此地
難道僑民是煩躁本身的形式?
詢問性別是另一種
詢問:
你從哪裏來?
有時當我回答
水
湧出來。
J在高中出櫃的時候,他的父母並沒有給他很多的支持。他的媽媽上網偷偷看了他的郵件,發現他是同志以後,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雖然在加州,同性戀非常正常,但是對於這個原先很普通的家庭而言是一件大事。當他決定開始選擇自己的性別,成為一個女性的時候,他的父親拒絕跟他出去吃飯,因為他不習慣他的兒子穿着裙子,畫着紅唇跟他出門。
雖然在學校裏,你可以看見J穿着裙子,化着妝,戴着大眼鏡出門,但是他的內心是極度脆弱的。做自己要付出太多。J有時候醉醺醺地跟我説。
在畢業典禮之前的一週的一個晚上,我和J共同的朋友,一個直爽的妹子M忽然在半夜給我打來電話,我那時在紐約。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剛在聚會上跟J大吵了一架。”
“怎麼吵的?”我忙問。
“全是寫煞筆玩意兒,”她哽咽着説,“我們在討論學校給同性戀和跨性別羣體學生的支持問題時,J就開始不停地抱怨,説學校根本不在乎。但在我看來,學校已經做得夠多的了,我們不是老有什麼這個會那個會,免費心理諮詢什麼的嘛!我聽煩了,於是我就打斷他,然後説了句:沒人是完美的,你少説兩句。”
“然後呢?”
“然後J就跳了起來,指着我的臉説:你根本就不明白!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們這樣的人,你知道每天有多少跨性別者自殺嗎?你知道在社會的邊緣是什麼感覺嗎?你這個沒心沒肺的人!”
”天。“
”然後我就急了,我説,我小時候的一個好朋友就是自殺身亡的,你他媽怎麼知道我不關心你的感受?他繼續向我嚷嚷,於是我拿起我的酒杯,一把把我的紅酒潑到了他的臉上!“
”啊!“
”是的!他憑什麼衝我嚷嚷啊,他以為這個學校裏有心理問題的就只有他嗎?他以為他transgender就比別人更有資格談論心理問題嗎?我也有很多問題,我只是沒有説出來而已!我只是不想讓別人總覺得我是個受害者!“
這之後直到畢業後對我們一幫朋友來説都是難熬的,因為這兩個人分別拒絕在有對方出現的地方出席,就連畢業典禮都奇奇怪怪的。雙方的父母也沒有説話。可能是因為這個衝突實在是太激烈了,而且它觸碰到了一個對這兩個人來説都太重要的話題。
在畢業典禮上,J穿着一條黑色的Theory裙子,腳踩着高跟鞋,拿到了最高榮譽的畢業證書。我們去祝賀他,他的爸爸呆滯地站在一邊,牽強地笑着。
———
畢業幾個月之後,我在紐約見到了J。我們在曼哈頓的韓國城見了面,吃了餐飯。我們坐地鐵,撥開人羣,抬頭看見維多利亞秘密的大幅海報。餐館在地下,放着很大聲的韓國音樂,菜單也是韓語的,所有在餐館裏的美國人都在吃炸雞。我們也點了一份花生炸雞,和着燒酒,慢慢啃着。
那時,我才明白什麼J所説的“掙扎”是什麼,和J去任何地方,都會被側目。雖然説這是紐約,但是很多人的思想還並沒有開放到接受變性人的程度上。週五的晚上,我們倆一起去酒吧,一米八的J穿着高跟鞋,露着佈滿腿毛的腿,穿着黑裙子,金色大項鍊,塗着腥紅色口紅,長長的黑色睫毛一眨一眨。所有人都在看他,而有些人直接地送過來露骨的,歧視的眼光。
在地鐵上,J告訴我,上週在紐約剛有一個變性女孩被人推下鐵軌,幸虧在火車來之前她被人拉了上來。人們的惡意是無法比擬的。儘管這些人什麼都沒做,她們只是在選擇自己的性別而已。
很多人認為同性戀,或者變性人是一種無必要的行為。尤其是老一輩的中國家長,由於從來沒有接受過非雙性戀的信息,他們認為現在的年輕人只是為了裝酷,或者是“搞一些亂七八糟不必要的東西”。可是他們並不意識到性別是先天加社會環境所形成的,而性取向並不是後天能夠扭轉的,它是一種自然的生物現象,就像企鵝,海豚會與同性交配一般,而雙性人,跨性別者自古就有一樣。在古希臘的賢人之中,男男性關係被認為比男女要更加聖潔。在柏拉圖的《座談會》中,他記錄道:有兩種愛,凡人之愛和神聖之愛。凡人之愛有三種特點:1.愛女人,2.愛身體而不是靈魂 3.只求繁衍。而男男之愛則是靈魂的神聖之愛。
有的時候我會想,像J一樣勇敢坦白的人,在我們的社會上到底會受到多大的,可能都無法想象的壓力?我的一個學中文的同志朋友F跟我説,他夏天想在北京的衚衕裏租個房子,但是他擔心房東不會租給他,因為他和他的男朋友是同性戀。我説你多慮了。只要你不跟房東説:“我是同性戀”,他的老北京房東一定會認為他只是和朋友住在一起,也沒什麼人會特別去問。因為“同性戀”的概念在中國老一輩人身上還不是很普及,你要是説你是“同性戀”,説不定還有人會讓你解釋這個詞的意思。大家會覺得,同性戀是可以糾正的。結婚的時候就肯定能改過來。F説:“我覺得不承認同性戀就是對我們同志的另外一種歧視。為什麼我們不能夠像異性戀情侶一樣向別人秀恩愛?“
而對於跨性別者呢?也許就是被拍照,被取笑,因為他/她們更容易被辨認。
離開J之後,我走在紐約光彩陸離的大道上,想到即使在這個世界中心的城市,都會有這麼多歧視的眼光,投在我的朋友身上。J是在我身邊真真實實存在的,跟我一起吃飯,看電視,出門買衣服的一個普通,平常人。他只是在選擇做一個真實的自己,一個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男性”罷了。
這又有什麼錯呢?
聲明:為了保護J的身份,一些細節和情節有小的改動。文章中指代J的名詞“她”也因為中國人閲讀習慣不同而改成了原先的“他”。照片則經J授權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