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我跟何洋吵了一架,為了房子的事。
起因是我去就業的學校籤三方,鼓起勇氣問了工資的事,結果令我大為沮喪:第一年每個月拿到手的錢可能三千不到。
房貸一個月要六千還多。
那是三年前、我跟何洋剛考上研究生的時候,家人提前為我們買的房子,之前除了父母幫忙,也一直出租來填補房貸。不過,那家租户今年已經到期搬走,按照之前的計劃,我跟何洋會一起搬進去,領個證,之後的房貸就得我們自己來交了。
但是,就在我搬進房子的那一天,何洋對我説:我們分手吧。
他説,是因為他愛上了別的女人。
那之後的日子對我來説就像噩夢,現在,噩夢過去了,我們好歹可以像一對正常的怨偶,坐在一起喝個咖啡。
但是今天,何洋還是把我惹火了。
“為什麼你的工資這麼少?你實習了那麼久都沒問工資的嗎?”
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説法實在是……他知道那個小學多少人打破了頭要進嗎?
再説,原本也是我們兩人商量好,我找一個工作解決户口,他找一個工作掙錢養家,現在變成這樣,難道不是他的責任?
我這麼一説,何洋也生氣了,説他本來就不贊成提前買房子,平白無故給我們的生活增添了負擔,一畢業就要為房貸發愁,生活中所有的可能性都沒了。當時,哪怕我素質稍微差那麼一點,就會高喊着“什麼可能性,不就是你移情別戀的可能性嗎”然後把咖啡潑在他頭上,但現在,不知道應該後悔還是慶幸,我到底沒有這麼做。
喝完咖啡,儘管沒有人提議,儘管雙方都還餘怒未消,但很奇怪,我們卻像過去一樣,在學校裏散起步來了。經過教九的時候,正趕上下課時間,路上的人一下多起來,像過去一樣,總是有女生偷瞄他。這也正常,因為何洋個子高大,像模特一樣寬肩長腿,客觀地講,長得相當好看。每當我向他指出這點的時候,他都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他總是説,男生要長那麼好看幹什麼?這種説法不講道理,但正體現出他單純、直率的性格——這也曾是我愛他的原因。
當然現在,我已經不再愛他了。我是説,我一向認為,愛不是一種單方面的行為或意願,而是兩人互相依戀、互相關懷的狀態。唯有在這種狀態裏,人才擁有愛。也就是説,只要其中一個人説“我們分手吧”,愛就不復存在了。所以,在何洋對我説分手以後,我也就嚴厲禁止自己再關心或者依戀他。我們之間只剩下一些事務性的聯繫,比方説,要對雙方的家人暫時隱瞞這件事,再比方説,房子。
不過今天,就算我已經切斷了跟他的情感聯繫,仍然感覺到,他有心事。
“你有什麼心事嗎?”我忍不住問。
我希望他不要回答,但他卻回答我説:“有。”
我甚至有種感覺,他其實早就想跟我説這件事了,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
而這件事的嚴重程度,是我萬萬沒想到的。
(2)
我跟周曉説起這件事的時候,她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靠在沙發背上,哈哈哈哈地樂了起來。
我耐心地等她笑完,非常誠懇地問她:“有人給你點穴了嗎?”
這句話又讓她重新倒回去笑了半分鐘之久。
然後她説:“大快人心,賤男自有天收啊!”
“你嚴肅點!”
“我很嚴肅啊鄭華娟,難道不是這樣嗎?他婚前劈腿大齡女,卻沒想到大齡女還帶了個娃,過門就要當後爸……”
但是,當她聽了故事的完整版之後,就樂不起來了。
在我告訴她,我已經同意讓帶娃的大齡女搬來跟我一起住之後,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鄭華娟小姐,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你問。”
“請問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如果説,這是為了裝好人挽回何洋的心,我還沒有那麼愚蠢。如果説,是因為這母子倆沒有地方可去而暫時收留,我又還沒有那麼高尚。
我想,做出這個決定的根源,在於我的“不在乎”。
我不在乎何洋是否跟我分手,也不在乎他愛上的是何許人也,我在乎的是房子,是這個房子所代表的、我為自己規劃的清晰如洗的未來之路。房子的確是在我的堅持下,雙方父母才湊錢幫我們買的。當時我和何洋都沒有購房資格,房子就掛名在他有北京户口的姐姐名下。現在看來,這個決定無疑是正確的。當時覺得已經貴出天際的房子,經過三年兩輪的暴漲,又貴出了將近一倍。説句不好聽的話,男朋友沒了可以再找,房子如果賣掉,可能就再也買不起了。
“何洋是明確説了,房子歸你是嗎?他姐姐會同意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
我跟何洋的姐姐何娜相處一直不是很愉快。所以我必須爭取何洋的幫助,在我拿到户口,房子過户給我之前,不能讓何娜知道我們分手的事。
所以,歸根到底大概因為這個,我答應了何洋的請求:讓他的女朋友,還有他女朋友的孩子,暫時住進我的家裏。
也可能是因為錢……何洋説,房租按照合租算,一個月兩千五,押一付三,他們在搬進來之前,會把錢打到我卡上。
一萬塊,一個半月的房貸。
我缺錢這件事大概太明顯,本來約周曉出來我説請她吃飯,但周曉還是搶着把單買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説上班領工資以後再請她,她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她大四畢業就找了工作,在一家公關公司,收入應該不錯,現在已經完全是一個都市白領的模樣了。而我呢,自己也知道,無論怎麼刻意打扮,還都是一副學生樣。三年時間,是工作還是繼續上學,真的給人帶來很大的差別。當年我本來也打算直接工作來着……但這件事情還是不想為好。
走出餐館的時候,下雨了。周曉叫了出租車,一時間我們也不知道幹什麼好,就一起沉默地看着雨滴。她忽然開口:“有句話説了你別生氣。”
“説。”
“我忽然有點理解何洋了。”
“為什麼?”
“因為……算了。”
“不要説一半留一半,快説。”
“我有點理解他,因為你們也太……相敬如賓了。”
這就是周曉這個人讓人生氣的地方:總喜歡站在一個貌似客觀的角度指手畫腳。
但朋友之間根本不需要這種客觀。我認為,在涉及到情感問題的時候,首先要考慮能不能維護朋友。尤其有時候只是一句話的事。那句話不説也不會死,但她偏偏要説出來,我當然不會因為她的直爽而開心,只會理解為:她就是想刺傷我的感情。
畢竟她雖然工作不錯,可是沒房、沒户口,也沒有男朋友。
“你在想什麼?你是不高興了吧?”周曉問我。
“我在想一個問題。”我慢慢地説,“如果是我,假設如果是我,當了第三者,你會説,我做得也有道理,可以理解,還是會罵我一頓,跟我絕交呢?”
“你這個問題太奇怪了!”周曉説,“你怎麼會去當第三者?”
“萬一呢?假如呢?”
“哎呀你別傻了。”周曉似乎有點不耐煩地説。不遠處,出租車的車燈已經亮起來了。
(3)
今天,是何洋的女朋友要搬進來的日子。
何洋説,因為之前的房東要趕他們出來,所以搬家也搬得很急。我之前問過何洋,他會不會過來幫忙,他囁嚅了半天,最後説他要加班。
也對,他畢竟沒有那樣厚臉皮。
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我忍不住地想。
到底是個美女還是醜女?
她如果是個絕頂漂亮的女人,我到底會感到憤怒,還是心服口服?
在她搬進來之前,我做了無數種猜想。下午五點半,我回到家,過了不一會兒,鑰匙在門裏旋轉,有人走了進來。
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
半長的頭髮沒有做什麼髮型,穿着牛仔褲和黑T恤,整個人都是那麼普通,那麼黯然無光。
她進門的時候,我們打了個招呼。在那一刻,失望刺痛了我,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勢利:我寧願她是個大美女。
她普通到這個地步,只説明,我在何洋的心裏,早已經連普通都算不上。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我心裏一陣刺痛。
她搬來的前三天,我們説話沒超過三句。
首先,是她擺出了一副不願意交流的架勢。她東西好像非常少,搬家公司只上來了一趟,我晚上去洗澡的時候,客廳裏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走進浴室,也只多出來了一瓶洗髮水和一瓶沐浴液。洗臉枱上沒有洗面奶,也沒有各種各樣的護膚品。第二天早晨,我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那時候才七點多。而我晚上回家的時候,她的房門又已經關上,裏面隱隱透出燈光。這樣來看,她跟何洋根本沒有時間約會,我覺得有點詭異。
更詭異的是她那個小孩子,是個小男孩,五、六歲的樣子,按理説應該正是淘氣的年齡,卻安靜得好像不存在一樣。有兩次我們在衞生間外面碰見,他都會有禮貌地讓我先上。
小孩是討人喜歡的,但我不想理他。
我一貫討厭小孩子,在小學上班以後就更討厭了。那些欺軟怕硬的小孩完全是混世魔王。實習的時候,我帶過一年級的小孩。一開始想對他們温柔些,結果他們一下子就好像看透了我一樣,課堂上雞飛狗跳,嗡嗡講話的聲音把我的説話聲都能蓋過去,我只能吼他們,可是,吼了不到一分鐘,他們又故態復萌。
有經驗的老教師説,這是孩子看你性格好,在欺負你。以後你自己帶班了,一開始一定要兇,把他們兇怕了,才會服你,不要想着跟孩子交什麼朋友,難道你生活裏沒有朋友?
問題是,她説的可能是對的。無論從哪個方面講。
(4)
我們學校就業指導中心的老師曾經對畢業生説過一番話,我至今記憶猶新。
他説:“簽好了三方協議,理論上説,你就不再是學校,而是社會的一員了。雖然我們經常説學校是個小社會,但它跟真正的社會比,仍然要單純得多。個人社會化的過程不可避免,什麼東西都要大家自己去經歷。我唯一的希望是,大家在這個過程中,不要變得憤世嫉俗,也不要任意隨波逐流,要記得你離開學校那一刻的理想,當你可以選擇善良的時候,希望你選擇善良。”
他説得很動情,當時有很多女生都紅了眼睛。而我呢,這番話在三年以前,我原封不動地聽他説過一次,自然也就沒有什麼感覺了。
社會化進程……意味着吃不上食堂的廉價飯菜,要住進花錢的房子,意味着生活要重新開始。雖然我的社會化是從一個學校進入另一個學校,但這個過程依然給我帶來了足夠的煩惱。
我簽了三方的小學是一家著名小學的分校,才剛剛成立了兩年,周圍所有的一切,都還有待這座小學的存在而發展起來。現在的實際情況是:什麼都沒有。
午飯只能在一家看上去有點年頭的店裏買了個肉鬆麪包。
坐在學校的長椅上就着瓶裝綠茶啃麪包的時候,冷不丁一個人坐到我旁邊,對我説:“你也吃這個啊!”
此人是我一同進校的應屆生,首師大的,身高可能還不到一米七,面相倒還算白淨,但不幸已經略有點禿頂了。
他告訴我,網上説了,這一家的肉鬆麪包是京城老字號,十分有名。他説話,我能聽出來,帶有明顯的西北口音,但是,既然我們都在辦北京户口,他就已經儼然以北京人自居了。
我咬着麪包,不想跟他搭話。京城老字號賣的肉鬆麪包並不好吃,一股非常新鮮的丘比沙拉醬味道。沙拉醬倒是放得十分大方。
“你一個人吃午飯嗎?男朋友不陪你吃?”
我清楚,一般男的這樣向女的搭話,就是想要試探一下的意思。如果對方回答“我沒有男朋友”,他就會認為代表了一種追求的默許。心裏忽然升起一陣怒氣,就憑你也配試探我?我站了起來,把麪包扔進了垃圾桶。
這件事我本來沒放在心上。沒想到第二天,在開周例會的時候,我們英語組的組長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對我説:“小鄭,你要注意同事關係啊。學生時代的那一套我行我素要收起來嘍。”
我一驚,還想問自己怎麼不注意同事關係了?這時候組長接着説:“還有,昨天的消防安全知識培訓,你是不是睡着了?我知道,在課堂上睡覺是大學生的習慣,可你已經是老師了,你們師大的校訓是什麼?學為人師,行為世範,要以老師的標準要求自己。”
跟我一起參加消防安全知識培訓的人只有首師大一個。
開完會,我們在走廊裏狹路相逢,我沒跟他打招呼,可他追到我背後:“你怎麼啦?好像不開心哦。”
“沒有,很開心啊哈哈。”
“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
“哈?沒有啊。”我説。
“沒有就好。那就,明天一起吃飯吧。我們一起進來的三個應屆生還沒吃過飯呢。”
“三個?不是隻有兩個嗎?”我問。
“後來又進了一個,清華數學系的,本科生,臨時補錄的。”他説,“本來只有兩個,現在變成三個。我當時就説,這不是相當於第三者嗎,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者。好幽默哦!
真想伸出拳頭堵上他的嘴。
然而就在此時此刻,我決定邁出個人社會化進程的關鍵一步。
我微笑着對他説:“好,一起吃。”
擠公交車回到家裏,我已經精疲力竭。廚房亮着燈,原以為那女人在裏面,但卻是那個小孩,踩在凳子上,煮方便麪。
我進屋關門,拿了本書想看着睡着,這時聽見敲門聲。
小孩問我:“你要一起吃麪嗎?”
(5)
“你們知道,今天請你們倆吃飯,是為什麼嗎?”
第二天,我們三個坐在學校附近的郭林家常菜館裏,還沒有點菜,首師大就迫不及待地向我們兩個發問了。
“不知道。”
“已經確定了。因為本來今年只有兩個招聘名額,現在招了三個,所以我們要延長一年的試用期,户口要試用期結束以後才能給我們辦理,而且屆時可能淘汰一個。你們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嗎?”
這我當然明白。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麼,我們的户口就成了問題,至少在試用期結束之前無法落實。不過,淘汰一個的話,我是北師大英語系的,另外一個是清華數學系,跟首師大相比,至少我們贏在了起跑線上。
清華的大概跟我一個想法吧。總之,我倆都沒説話。
“學校這樣也太過分了!”見我們沒什麼反應,首師大拍了一下桌子説道,“這是為什麼呢?還是因為北京户口太值錢了啊。如果沒有户口,那就要五年之後,交滿社保才能買房。房價現在一年漲至少12%,再算上以後孩子上學、高考,可以説,一個户口的價值不低於五百萬。現在北京市對户口越卡越緊了,我有去當村官的學長,一個月才拿一千多,本來説當三年以後就能調到街道然後給辦户口的,結果現在好像要變卦,他急得想在網上發帖,還是被我勸住的。”
接着,他環顧了我們兩人,用一種推心置腹的口氣説:“説真的,如果不是為了户口,誰願意拿這麼低的工資啊?本來我可以去一個外企,工資不低於八千的,上班還在CBD。我現在來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對不起,我去上個廁所。”清華的男生忽然站了起來。
他剛剛離開座位,首師大就對我説:“清華的就是了不起啊。他肯定覺得自己是絕對能留下的,其實數學好不代表教學好。”
“你是學什麼的來着?”
“馬克思主義哲學。”
他的口氣聽上去很驕傲。
後來清華的人回來了,這頓飯也草草地吃完了。吃飯的時候,首師大一直建議我們聯合起來向學校抗爭,讓學校最好能取消這種不公正的做法。這種事……怎麼説,我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準確地説,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清華的那個男生是怎麼想的,我無從得知。吃完飯以後,他問我往哪個方向走,我説,去公交站,他就也默默地跟了過來。
公交車過了一輛又一輛,偏偏沒有我要等的車,也沒有他要等的。為了推進個人的社會化進程,我跟他閒聊:“你很喜歡小孩子嗎?”
“沒有啊。為什麼我要喜歡小孩子?”
“那為什麼你清華畢業要來教小學……”
誰知道,我的話被他粗暴地打斷:“你可別這麼自以為是了!”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不客氣,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一怔,上了公交車——雖然那不是我要等的那趟。
一上公交車,我就開始哭,過了一站,下來打了一輛車回家,在出租車上也一路哭着。我其實真的不想哭,但是眼淚止不住。可能是有人衝我眼睛打了一拳吧!
回到家,付完出租車費,我身上就不剩下什麼錢了。本來已經哭得差不多了,但是,站在水果攤前看見新上的櫻桃,而發現自己買不起的時候,不禁又悲從中來。
這時候,有人在我身邊説:“媽媽,我想吃櫻桃。”
“那就買一些吧。”媽媽説。在水果攤前,我淚眼朦朧地跟這個女人對視了一眼,她很快地垂下眼睛,對她的小孩説:“那你多買一點,我們待會跟姐姐一起吃。”
(6)
沒想到今天是陰天,這種清朗涼爽的陰天,在北京是非常少見的。
因為是這種天氣,早晨就醒得晚了,萬幸的是,我跑到公交車站,正好一輛409開了過來,好歹趕在八點前到了學校。
當我踩着預備鈴聲,一步並兩步跨上樓梯的時候,清華男在我身後喊了一句:“你不要急啊!”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地跑到辦公室,裏面卻沒有一個人。清華男沒幾秒鐘就跟着進來了,口氣又像在教訓我:“都説了不要急。”
想着昨天被他氣哭,現在真的不想理他。但為了搞好同事關係,我擠出笑臉,儘量自然地對他説:“怎麼陸遠也沒來啊。”
結果他像驚呆了一樣看了我幾秒,最後笑起來説:“我是陸遠。”
啊?
“我是陸遠,他是王海濤。”他説,“你搞混了。”
然後他跟我解釋了為什麼王海濤沒來,因為今天學校領導帶隊去本部交流,王海濤作為新教師代表,跟着一起去了。
“你怎麼知道的?”
“他主動跟我説的啊,可能很自豪吧。”清華男説,然後又加了一句,“對了,昨天,對不起。”
“什麼對不起?”
“我説話態度不好。其實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好像又想了一下,説,“作為道歉我請你吃飯吧。”
“真你請?”
昨天,王海濤雖然説的是“請你們吃飯”,但最後買單的卻是我。
“當然我請。”他説,“而且,我還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結果這件重要的事情是……
吃飯的時候,他愁眉苦臉地説:“我其實特別討厭小孩。”
“那你為什麼……”我問到一半,又趕快住口了。
“是啊,你也看出來了,我還特別討厭人問我這樣的問題。為什麼讀數學系,是不是因為喜歡數學?不是,我本來填的是金融,結果分數有點不夠被調配到了數學系。為什麼來教小學,是不是喜歡孩子?不是,我本來也想去投行,但是我掛了一科,好不容易在畢業之前搞定了,只能找到小學的工作了。”
“你掛的哪科?”
“馬克思主義哲學。”
我噗嗤笑了。
“不過昨天還是很對不起你。這段時間我太暴躁了,因為總有人説,你不要以為自己是清華畢業的就驕傲,到了社會上大家都一樣……我想説我哪裏驕傲了?對了,我好像看見你在車上哭了。”
“我沒哭啊。”
“真的,對不起,我後來反省了一下,你戳中了我三個暴怒點。”
“哪三個?”
“第一個,你清華的如何如何,第二個,你為什麼要來教小學,第三……”
我以為第三條一定是非常重大了,沒想到,他卻泄了氣似的,聲音也低了下去:“我討厭年紀大的女孩那麼説我,就好像很瞭解我似的,就那種把我當小孩子的口氣,氣死人了。”
可你這樣就像個小孩子啊。我這麼想,只是沒説出口來。
意識到我的心理活動,他的臉上出現了那種絕望的神情,好像在説“啊,你看,你又……”。
“你是不是被年紀大的女孩傷害過?”我問。
看着我的眼睛,他真誠地回答:“是。”
“表白被拒了?”
他搖搖頭:“比這還慘。”
“跟你借錢?”
我本來只是開玩笑,但沒想到,他慢慢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問:“對了,你比我大多少,兩歲?三歲?你們師大的研究生讀幾年?”
“三年。”
但這對話不知道哪裏總怪怪的。
(7)
昨天天氣預報説降温到二十度以下我沒在意,誰知道今天早晨一醒來,我就病了。
先是打了一連串強勁的噴嚏,然後嘴裏一陣苦澀的味道,頭也一陣發矇。幾乎在同時,我就意識到,就要大感冒一場了,趕緊打了個電話給主任請假。
屋裏居然沒有手紙了,我只能去衞生間扯,穿過客廳的時候,那個小男孩也在。他愣愣地看着我,忽然尖叫起來説:“姐姐,你流鼻血了!”
我可嚇死了,我原以為自己只是感冒,但流鼻血感覺像得了絕症。小男孩倒是很麻利,打濕一塊毛巾放進冰箱裏,過了一會兒,用力摁在了我的後脖頸上。
“這樣有用嗎?”
他回答我説:“肯定有用。你哪邊鼻孔出血?就把另一邊的手舉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他指導有方,鼻血很快就止住了。我回到屋裏開始睡覺,很困難地強迫自己入睡,因為(我認為)身體只有在睡眠中才能被修復。半睡半醒之間,感覺到有人在我身邊走動,給我的額頭上放了冰袋,並且問我“要喝水嗎”,我點點頭,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我以為那個人是何洋,但並不是的。醒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不是。是那個小男孩,他敲着門説,他要做午飯了,問我想吃什麼。
所謂想吃什麼,也就是選擇哪種口味的方便麪而已。
我一邊吃着紅燒雞翅口味的方便麪,一邊聽着小男孩給他媽媽打電話:“嗯,是的,姐姐已經醒了。我給她做了方便麪。”
那邊像是在叮囑着他什麼,他嗯嗯地應着,忽然放下電話,伸過手來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認認真真地蹭了幾下,又摸了摸自己的。
然後他又拿起電話説道:“還有一點點燒。”
那邊還在説什麼,小男孩頻頻點頭。我擔心他會突然把電話拿過來讓我聽什麼的,幸好沒有。掛了電話,他轉過頭來,嚴肅地對我説:“我媽媽説,你要多喝熱水。”
我笑了。
把方便麪湯喝得乾乾淨淨,出了一身大汗。天氣已經真的熱起來了。
傍晚時,那個女人回來了。我能清楚地聽見她進屋的響動,聽見小男孩上前迎接。心裏莫名有一陣温暖又有一陣酸楚:他們在這生活得像一個家庭。
他們搬進來以後,何洋一次也沒有來過。這也是最開始約好的。我説,我不想看見前男友和現在的女朋友在我面前遮遮掩掩。何洋當時的表情很奇怪,不過他説,好。
小男孩又到我這裏來敲門,説他媽媽買了西瓜,請我一起吃。
出於禮貌,這一次我沒有拒絕。
西瓜在餐桌上切成齊齊的六份。那女人從廚房拿出了三把勺子。
我再次確認了她的容貌。平常的、黯淡的、沒有任何波瀾的。
“就拿勺子吃吧。”她説,聲音很低沉,也很平常。
忽然之間,我哭了起來。
我哭了大概十分鐘左右。在這段時間裏,這個女人一直若無其事地吃着西瓜。小男孩倒是有些憂心地問我:“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哽咽地回答説:“沒有。”
丟人的是,大概是因為哭泣用掉了太多水分,我哭完之後口渴得不行,迅速地把西瓜吃了個乾淨。
那個女人收拾完西瓜皮和桌子,我向她道謝。她説:“不用謝。該説謝謝的是我們,你讓我們住這兒,給我們省了這麼多房租。”
儘管我燒了一天有點迷糊,但是,房租不是一個月兩千五嗎?押一付三,那筆錢早已經打到了我還房貸的卡上,現在應該被扣掉了一大半。我有點恍惚地琢磨着,難道這個地段的房租這麼貴?應該收她三千、四千?然後,我明白了。
“我沒有給你們省房租啊。”我説,儘量保持着平靜,“何洋有跟你們説不要房租嗎?”
“是啊,他説這是他姐姐的房子。”
就這樣,我迎來了真相大白的時刻。
(8)
“你説,你怎麼就突然哭起來了呢?”周曉問我。
“我哪知道!”
我告訴了她,那女的不知道房子是我的,也沒有在跟何洋談戀愛。何洋對那女的説,他姐姐的房子本來給我們兩個人住,但他跟我分手了,所以不方便住進來,空着也是空着,所以讓她和孩子來住。這一系列算是爆炸性的消息,周曉卻全沒聽進去,相反,她特別介意的只有一點,就是我為什麼突然哭了。
“你心理出問題了。上次是不是也是被人説了一句,就莫名其妙地哭了?被那個清華的。”
我承認我哭了,但絕對不是莫名其妙的。
“當然,不是莫名其妙,我用詞不準確。”周曉説,“就是,這種反應特別能代表你現在所處的心理狀態。”
周曉説,這種心理狀態叫做“應激障礙”。
也就是説,我現在因為遭受了巨大的傷害,為了自我保護,所以整個人變得遲鈍了。
“真的,特別典型,就是對大事很遲鈍,但一點小事就會造成強烈的刺激。”
“你是不是讀武志紅讀傻了。”
周曉從大學時期就熱愛心理分析,是武志紅的忠實粉絲。但此時她對我攻擊她的偶像置若罔聞,“你現在需要疏解情緒,再繼續壓抑可能會出大問題。你要不找個心理醫生看看呢?”
“找何娜那種?算了吧。”
“誰讓你找那樣的,何娜那種真的太low了。”周曉説,“不過,我前幾天還在電視上看見她了,一個調解節目。”
“調解什麼?”
“好像是講一對夫妻,丈夫不賺錢養家,還持續出軌,還家暴,然後這次跟着一個女的跑了,要離婚,結果女的死活不離。”
“那調解的結果呢?”
“男的迴歸家庭,女的反省自己的問題。因為她以前一直是聖母心態,用無原則的付出來控制丈夫,給丈夫很大的壓力。”
周曉講完這點,我們倆面面相覷,不禁同時感覺到看心理醫生可能並不是什麼好主意。
話説回來,我到北京以後,其實就見過何娜不到十次。第一次見,她是一副貴婦模樣,滿口北京話,請我和何洋吃福樓,並且挑剔我的西餐禮儀。第二次見是一年以後,她離婚了,而且是淨身出户——好像多少拿了一點錢。她把那點錢投入股市,血本無歸。北京房價猛漲。她抑鬱了,從原單位辭職,並且開始學習心理學課程。她成為了心理諮詢師。大四那年,我和何洋買房找她商量,能不能掛在她名下,她答應了。等我有了北京户口,或者我們有了購房資格,她就會把房子過户給我,條件是我們給她房子增值部分的20%。
現在何娜過得怎麼樣呢?
既然已經上了電視,應該已經是著名心理諮詢師了。
“對了,你怎麼會去看那種調解節目?”我説,“你不是天天忙得要死嗎?再説這種也跟你畫風不符啊。”
不知道為什麼,周曉一下呆住了。
“我就放鬆一下頭腦。累了一天了看這種……就吵吵鬧鬧的,特別放鬆。人生給自己那麼多規定幹什麼?誰規定就只能一直高大上了?有時候世俗一點自己會覺得特別輕鬆。真的,你也試試吧。”過了半晌,她才回過神來似的説了一串,搞得我也有點尷尬了,因為我真的只是隨口問了一句而已。
然而就在這時,周曉説出了讓我目瞪口呆的話:
“要不你也去報名一個調解節目吧。”她説,“我覺得挺合適的。把一切都説開,把真正的問題找出來。當然你不能報何娜那個。”
“當然啊,我瘋了啊,這事兒讓何娜知道我完了。你今天怎麼啦?”
“沒怎麼。”周曉定定地坐在那,眼睛往上看了一陣,好像是在嚴肅地思考“我怎麼了”這個問題。
然後她説:“不過你肯定不會去報調解節目的對吧?”
“我肯定不會報的。你今天到底怎麼啦?”
“沒怎麼。”她説。
(9)
手機上有二十多個何洋的未接來電,我根本不想理。
倒不是在逃避什麼,而是……學校正式找我談話了。
談話的內容,沒想到(其實應該想到)真應了王海濤的預言,雖然結果上略有出入。教務主任説,今年只能給我們之中的兩個解決户口。另一個呢,因為學校的爭取,可以用別的形式獲得户口,只是需要交納一定的費用。
我問:“陳老師,所以這個人是我對嗎?”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接,還呆了一下:“當然不是!只是原則上優先考慮男生……你不要着急,學校也還在爭取……”
我問:“您跟他們倆説過了嗎?”
“還沒有。”
“那我去跟他們倆説吧。”
説完這句話,我就走出了他辦公室。當然我不可能去找那兩位,甚至我剛才不該説這句話,這句話意味着對抗,而不是給自己解決問題。但我無法控制。剛才的感覺就好像聽到何洋對我説分手,那種感覺像腦子裏的空氣一下被抽掉了,完全無法思考。
這種情況下,我只能憑本能作出反應。我討厭哀求,也討厭糾纏。
也許是家庭造成的。我和何洋都是單親家庭,這也是我們最開始認識的原因。高三那年,我們倆的父母都離婚了。因為很少有父母會在孩子高考前離婚,這件事在學校裏成為了不大不小的談資。
是何洋主動來找我的,他想告訴我,不要難過。
那時候我非常感激他,也認為他非常善良。不過相處下來,我還是覺得,他比我要幸運。他的父母是和平分手的,母親很快就嫁給了自己多年的追求者。而我們家呢,在父親有外遇的那些年裏,只有無窮無盡的糾纏、威脅、羞辱。
我在心裏發過誓,絕不能重蹈覆轍。
走到校門口的時候,發現來了一輛賣水果的車,上面堆滿了綠色的小甜瓜,兩塊錢一斤。
在炎熱的天氣裏散發着甜蜜的香味,更重要的是,這是我現在唯一吃得起的水果了。買了幾個正在等找錢的時候,陸遠騎着車從不遠處過來,見到我,舉起單手“Yo”的打了個招呼。
這一扮帥,他差點從自行車上掉下來。
“買甜瓜啊!”他好不容易保持住平衡,“我最喜歡吃甜瓜了!”
我只能表示:“那請你吃吧。”
“那我帶你去一個吃甜瓜的好地方。”他拍了一下自行車的後座,“上來吧。”
他説的吃甜瓜的好地方,是學校操場旁邊的一個小花園。之前,我根本沒注意到還有這麼個地方。海棠花謝了之後,樹蔭顯得很濃密。一條長椅的後面,薔薇開得亂七八糟的,散發出微酸的香味。
“我新發現的,這是學生的戀愛角。”
兩個穿校服的小孩,一男一女,看上去像六年級的學生,手拉着手走過來,看到椅子被我們佔了,一臉嫌棄的表情走開了。
“現在的小孩啊……”他讚歎般説道。
我把甜瓜擦乾淨,我們倆咬破綠色甜瓜薄薄的外皮,連皮帶籽地吃了下去。
“你在發愁户口的事情吧。”吃完瓜,他伸手抹了抹嘴,説,“我聽説了。”
“嗯。”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啊,我一直不明白户口有什麼重要的。”
“那是你以為。”
“真的,你難道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要去很多地方嗎?可能永遠都不回來了。”
“這跟有户口不矛盾啊。”
“唉呀,跟你怎麼説不通呢。”他看上去有點煩躁似的,忽然伸出黏糊糊的手,“啪”的拍了一下我的頭。
我還沒來得及發火呢,就聽見他急促地説:“我户口不要了。讓給你吧。就當感謝你請我吃甜瓜,行了吧?”
“為什麼?”
“這種好事臨到頭上,你居然還要問為什麼,你趕快答應啊。”
“為什麼?”
“你這個人真的!”他好像很生氣,站了起來。我還緊張了一下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但他居然跑到自行車那兒,狠狠一下踢開了腳撐,飛快地騎走了。
(10)
剛回家的時候嚇了一跳。
客廳裏亂七八糟的,另一間屋子裏的全部東西都好像被搬了出來。
然而最嚇人的不是亂糟糟。而是在這一團亂糟糟的中心,站着何洋,他滿臉的眼淚,哭得不像樣子。
我見過何洋哭,當然。高三暑假,我們偷偷收養的一隻流浪狗病死的那天,他也是這樣哭的。之前,他爸爸跟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結婚了,他姐姐離家出走,那時候,我想安慰他,他卻表現得一如往常。
“因為真的沒什麼難過。難過的時候,我才會哭。”
跟我説分手的時候,他也沒有哭。
聽見我回來,那女人從屋子裏走出來説:“對不起,小鄭,我今天跟何洋談過了,他才把真實情況告訴我。所以我下午找了一個房子,明天一早就搬家。”
“你幹嗎這樣!又沒有人要趕你走……”何洋往臉上擦了一把,吼着説。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點了點頭。的的確確,我沒有想過趕她,從來沒有。
“這不是誰趕不趕我的問題。是我自己要走,我不能在這種情形下繼續生活下去。”
“那你問過小河嗎?小河想不想走?”
有一瞬間,這個問題好像把她打敗了,她的臉上流露出猶豫、困惑的神情。但是緊接着,她又恢復了剛才那種強勢。
“小河我會跟他解釋。他會理解的。”
“你總是這樣!你什麼時候真的問過小河的意見?”何洋看上去好像要崩潰了,“他還是小孩,他當然只能説理解了!”
這時候,好像是聽人提到自己,叫“小河”的男孩從屋裏走了出來。
本能地,我上前一步,隔到了他跟何洋之間。我真是害怕要對着小孩子問“你跟爸爸還是跟媽媽”這樣的問題,不管發生任何事,這種問題都很惡劣。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們誰也沒想到。
我跨過去的那一秒,小男孩順勢牢牢地抓住了我衣服的下襬。
我,我們三個,聽見他清清楚楚地説:“我不想搬家。我想住在這裏,跟姐姐住在一起。”
(11)
“你幾點下班,我去找你吧。”何洋發微信説。
五點半我走出學校,果然看見他站在校門口等。他高大的身影,無論在哪裏都那麼扎眼。
我叫了他一聲,他看過來的時候,被下午的太陽刺得眯起了眼睛。
“天氣熱起來了啊。”他説,“你們這附近有咖啡館嗎?”
“只有一間上島。”
上島咖啡館裏有很重的油煙味,還有人在打雙升級。我跟何洋一人點了一份意麪套餐。
“昨天真的……”
“嗯。”
“他們沒搬吧?”
“我出門的時候還沒有。”
然後,我們很久沒有説話。意麪套餐端上來了,無論是奶油蘑菇意麪,還是肉醬意麪,看上去都是稀裏糊塗的一團,讓原本飢腸轆轆的人也頓時食慾全無。何洋問我想不想喝點啤酒,我還沒回答,他就自己要了一杯。然後,他就像忽然打開了一個開關似的,開始講他和那個女人——周映曉的故事。
他們是在何洋實習的一家創業公司認識的,何洋在產品團隊,而周映曉負責設計。本來沒有什麼印象,但是有一天,何洋注意到她被老闆叫進辦公室,聽人説是因為她拒絕加班。
那天晚上,何洋和她一起加班到很晚。説不上是故意的,反正,產品不停改需求,這種事情也挺常見,設計只能配合。到了夜裏一點多的時候,她問何洋,自己能不能帶到家裏去做,因為兒子還在家等着她。
何洋頓時覺得很不好意思,覺得是因為自己一開始沒做好才讓設計加班到這個點的,於是他説送她回去,但周映曉不讓,何洋認為,這麼晚了她一個女人一個人回去不安全,説:“要不我陪你坐一會兒,讓你老公過來接你吧。”
周映曉看着何洋,非常平靜地説:“我沒有老公啊。”
何洋愣住了。最後,他還是堅持叫了個車,送了周映曉回家。
那是一個特別老舊的小區,離公司也很遠。“我送她到了樓下。那棟樓整個黑漆漆的,只有頂樓,也就是六樓的一間還亮着燈,她説那就是她的家。她兒子在她回家之前都不會關燈。我想送她上去,但她堅決不讓了,忽然我有種感覺,就是她其實並不住在那裏,等我走了她就會離開,消失,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所以我就站在樓下,看着她一直上樓,樓梯間的聲控燈隨着她的腳步,一層一層地亮起來。等那些燈全都熄滅以後我才回了學校,從宿舍一樓的窗户翻進去的時候還摔了一跤。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裏特別難受。”
然後第二天他再去上班,沒看見周映曉,下班的時候才聽説她已經辭職了。
於是他跟瘋了似的,憑藉頭天晚上的印象找到了周映曉家,看見她正在準備搬家。
“在那一刻我決定,絕對不能失去她,也不是失去,就是説,我想到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她,就覺得特別難受,心像被挖空一樣的那種難受。她説她搬家是因為房東要加房租,她辭職以後負擔不起,我就跟她説,讓她再緩幾天,我姐姐有一處空房子,本來是在出租的,正好五月份可以空出來,然後,就可以讓她住進去。”
“然後你就……”
然後,何洋就跟我提了分手。
他一直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只是,那邊對他分手這件事好像全無感應,而他也一直不敢更進一步。
“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如果我能控制住自己,我絕對不想傷害你。可是,我有時候想,其實跟我分手,對你也造不成什麼傷害吧……自從那件事之後,你變了很多很多。可能是我的錯,我應該那時候把那個人揍一頓,或者隨便乾點什麼,但是我沒有……這個錯誤已經不能挽回了……我很後悔。”
“別提那件事,已經過去了。”我軟弱地説。
我們都知道,他説的是哪件事。
我剛大四的時候,因為學校推薦,進了一家福利很好的事業單位實習,我也很想留在那裏。當時,我們競爭的有兩個女生,我無論是專業成績還是實習的口碑都勝過她,因此也認為自己穩操勝券了。
然後,實習快結束的時候,負責我們那個部門的領導,説請我吃飯。我沒想太多就去了,結果去的地方是個度假村,進去之後直接換上浴衣,小小的包間裏只有我和他兩個人。
我當場哭了起來,奪門逃了出去。
然後,那份工作自然也與我無緣了。
這件事,我只跟何洋和周曉説了,跟別人都沒説,對自己的家人更是絕口不提。事情發生在十月底,我第二天就去報了本校的研究生,不眠不休地開始複習,內心希望這件事早日過去。從某種程度上説,我做到了,我早已不會再從夢中驚醒,也不會在看到類似的新聞時就忍不住掉淚,但是,這件事同時也帶走了我心裏的……某種東西。
我再也不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了。
在意識到自己勢單力薄之後,我急切地想築起一座堡壘保護自己,這座堡壘的組成部分包括房子、户口、一份安穩的工作,一個丈夫,想象中堅不可摧的婚姻生活,等等。在這個過程裏,説我變得實際也好,冷淡也好,我一天天往自己設定的目標前進。我只是沒想到,就在我認為最不可能出錯的地方,偏偏出了問題。
我和何洋在一起已經那麼多年……我曾經無條件地信任他,並且知道,他對我也是如此。
“我昨天跟她見面了,她問我,為什麼要撒謊,説房子是我姐姐的,她很生氣。我不知道怎麼説,就告訴她,我想跟她結婚,我們共同撫養小河。你知道吧,那個孩子一直沒有户口。可是她非要搬家不可。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她……”
何洋的聲音裏充滿了痛苦。
“我該怎麼辦呢?你能告訴我嗎?”他説。
這時候,卡座後面忽然暴起一個人影。
陸遠走過來,繞到何洋麪前,冷靜地對他説:“你這個混蛋!”
然後狠狠給了他一拳。
(12)
“我其實不想打他的,但我實在忍不住。”
“別説了。”
我推着陸遠的單車,心煩意亂地走在去公交站的路上。他的眼睛也被何洋揍了一拳,暫時睜不開。眼睛睜不開,就保持不了平衡,這是他的原話。中間有幾分真實就只有天知道了。
“你怎麼了,你生我氣嗎?”
“我沒生氣。”
“啊,你的公交車好像來了。”
我已經上了公交車了,因為這一站上車的人多,車子還沒有開動。我從窗口看出去,陸遠扶着自行車,垂頭喪氣的樣子,瘦小的身影看上去有種莫名的可笑。
在公交車的後門關上的一瞬間,我跳了下去。
他好像嚇了一跳。就好像我要打他似的,退後了一步。
“你眼睛真沒事?”
“跟你説了有事,但你剛才不信嘛。”
“好像腫了……去我家,我給你做個冰敷吧。”
“我的車怎麼辦?”
“我帶你吧。”我説。
到家的時候,累得一身臭汗。氣喘吁吁打開門,發現周映曉還沒回來,小男孩在廚房裏煮泡麪。
“小河,上次我發燒的時候,你給我做的冰袋還有嗎?”
他點點頭,從凳子上下來,打開冰箱門翻找。這時候鍋開了,湯水撲了出來,我趕緊撲過去一下關掉了煤氣。
“這樣多危險啊!”我訓斥小孩。
“如果你不打擾他就不會出這事了。”陸遠説,“你對學生肯定也很兇吧?”
提到學生,我又一陣心煩,但是,我努力不讓這種煩惱表露出來。小河把冰袋遞給我,我遞給了陸遠。他自來熟一般在客廳的沙發上癱倒下來,一隻眼睛被冰袋遮住,另一隻眼睛卻在四下張望。
“很刻苦嘛你。”他掃到了我放在茶几上的一年級教參和課本,“你不是教英語嗎,怎麼還看其他科目?你還連練習冊都買了?”
“你管我啊!”
這時候,他臉上忽然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啊,你看都看不見。”
“你在教他讀書吧?”
我一下呆住了。不過,練習冊打開,那稚嫩的筆跡是無法偽裝的。
為了給下學期做準備,我的確一直在給周小河上課。時間上,是從他第一次請我一起吃方便麪的時候開始的。但是我和周小河約好,這事誰也不能告訴。因為媽媽知道了會難過。
周小河説,他媽媽找了一份新的工作,雖然免不了要加班,但是工資很高。等攢夠了錢,他們可能會換一個城市住,想辦法花錢給他上一個户口,那時候就可以上學了。
“我的户口要花很多錢的。”周小河説,“所以媽媽很辛苦。”
“你媽媽什麼話都跟你講啊。”陸遠認真地説,“她是一個好媽媽。”
周小河點了點頭。
“所以,你媽媽已經答應你不搬走了嗎?”
“她答應了。你眼睛好點了嗎?要不要換一個冰袋?”
“我想吃方便麪。”
我站起來:“我去端。”
“小河你去吧。”他厚顏無恥地説,“我要跟鄭老師説句話。”
小孩的身影剛從客廳裏消失,他一下就握住了我的手。
我全身一緊,以為他要説什麼嚇人的話,結果他深情地説:“你真是個好人。”
手機響起來,我趕緊甩開了他。
是周曉。
她在電話那頭,用一種特別平靜、但又讓你知道一定有大事發生的口吻,對我説:“你再跟我説一次那個女的名字。”
我有點莫名其妙。因為覺得跟她名字很像,所以跟她提起過。現在這是哪一齣,她難道要給人家算命?
“上次你跟我説她叫周映曉,我當時心裏就一咯噔。”周曉説,“這個名字太熟悉了。”
“你肯定熟悉啊。”
“不,不是,不是那種熟悉。”周曉説,“我在三里屯Page One,你過來請我吃飯,我當面告訴你。”
本來我不至於過去,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過去,她一定還是會在電話裏告訴我。周曉這個人從來藏不住什麼秘密。
但是這時候,我聽見周曉發出了一聲尖叫。
那邊傳來一陣吵鬧聲。
我霍地站了起來。
廚房裏的鍋子匡的一響,周小河也發出了一聲驚叫。
我和陸洋趕緊跑了過去,看見灶台邊的凳子倒了,一鍋方便麪翻倒在他的腳面上。
陸洋一把抱起了周小河:“哥哥帶你去醫院!”
我都快要哭出來了,然而冷靜了一下頭腦,對陸洋交代:“你趕緊幫他把鞋脱下來,用冷水衝一衝。然後出小區門左拐,走十分鐘就是社區醫院,醫藥費你先墊上,我回來給你。”
周曉那邊出什麼事了?我再打她手機已經打不通了。
(13)
找到周曉的時候她已經不在Page One,而在三里屯附近一家偏遠的Pizza店,面前擺着一份動都沒動的海鮮pizza。
晚上八點,正是三里屯人民的晚飯時間,那間店裏居然沒什麼人,可見難吃的程度。
“我知道你會來,我就知道你會來。你最仗義了。”
“我還以為你遇上人販子了。”
她的嘴邊略過一絲頗有些苦澀的笑,問我:“網上會有我的視頻嗎?當時我好像看到有人在拍……你幫我搜三里屯Page One。”
“你自己怎麼不搜?我手機都沒流量了。”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也讓我覺得心酸,她説:“我不敢。”
“放心吧,不會有的。”
“你怎麼知道?”
我沒回答。
“你還記得你問過我,”她重新撿起了話頭,“你問過我,如果你哪天當了……第三者,我會站在哪邊。我現在想問,你呢?”
“那男的什麼人啊?”我問。
是那個調解節目的製片人。周曉跟他是在一個武志紅的讀者見面會上認識的。他説,自己也喜歡武志紅,把那本《為何家會傷人》讀了很多次,很多東西都對他做節目非常有用。
“你喜歡他什麼呢?就因為他懂心理學?”
周曉仰着腦袋想了想:“可能是因為他成熟,因為我有戀父情結,以前交往的男生都太幼稚了。”
“也可能是因為你一直沒人追,特別想要個男朋友,他一下就看出來你好騙。”
“他沒有騙我!”周曉激動道。但是她自己很快也發現,這個聲明缺乏説服力。她的臉上還有幾道抓痕,頭髮被人剪得亂糟糟,看她這副悽慘的模樣,我也不忍心再對她説什麼。我們畢竟是朋友。
“他告訴過你他有老婆嗎?”
“沒,他沒説。”
“那你也不問?”
“我不敢問。”
“人渣。”我説。
“你説這件事我要不要告訴他?”周曉問,“剛才我坐在這裏,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要不要告訴他,如果告訴了他會怎麼樣?可是我不敢給他打電話。”
“為什麼啊?”
“因為是我沒有問他,他才沒説的,我不想給他一種我在譴責他的感覺。”
“你應該是怕他不接你電話吧。”我説,“你不要想了,這件事,他一定站在他老婆一邊。”
周曉沉默不語,那神情就好像看穿了一切一樣,過了幾秒鐘,眼淚開始撲撲簌簌掉下來。我很不知道她接下來會怎麼辦,會到底忍不住給那個男人打電話還是怎麼樣,因此就收走了她的手機。那間pizza店裏還是一個人也沒有,幾個服務員在百無聊賴地聊天,有時候又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跑過來,不停地給我們杯子里加檸檬水。
這頓飯還是周曉買的單。自從她工作以後,每一次都是這樣,讓我請她吃飯,但最後她又忍不住要買單。如果能像有些人衡量愛情一樣,用金錢衡量友誼,那麼周曉對我的友誼,比我對她得要多得多。
不知道為什麼……我也不好意思告訴她,我還是站在你這一邊。
(14)
我打開家門的時候,聽見客廳裏有個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
準確地説,是有個人從沙發上滾到了地上。
是陸遠。我問他:“你怎麼還沒走?”
他好像剛睡醒,還回憶了一下:“我在等你們其中一個回來。”
周映曉還沒有回來。陸遠説,他帶周小河去了社區醫院,燙傷不是很嚴重,清潔了又抹了一些藥膏,基本沒事了。“就罵了我一頓,説我讓孩子端那麼燙的鍋,是個不合格的家長。”他氣憤地説,“我看起來有那麼老嗎?”
“他媽媽其實也很年輕。”我説。
陸洋警覺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從我這句話裏窺出了什麼端倪,但他沒有追着問下去。周映曉還沒有回來。我偷偷打開周小河的房門看了一下,他好像睡着了,或者是假裝睡着。我對陸洋説,送你下樓吧,但他拒絕了,説還想在我家再呆一呆。
“去陽台待著唄。”他説,“我看你們家陽台不錯。”
“陽台上可髒了,錢不夠,一直都沒封。”
他走過去,輕輕拉開了隔着陽台的玻璃門。陽台底下,正好對着小區的路燈,看得見昆蟲在燈的旁邊嗡嗡環繞。然而,夏日的夜空十分晴朗,也讓人覺得很涼爽。他伸手抹了一下陽台的邊緣,然後半個身子靠了上去。
“你男朋友長得很帥啊。”他開口説話。我禮貌地回答:“是嗎,我都沒感覺了。”
之後則是長長的沉默。
“沒什麼事你還是回去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他笑了起來:“我總是忘了還要上班。一到夏天來了,總想打瞌睡。上次我還被我們組長罵,説我還沒進入社會。”
“你們組長説挺對的啊。”我説,“你真的還像個小孩子。”
“你也好不到哪去。你只是看起來成熟。”他説,“我們同學有的比你成熟多了。”
到底成熟的人是什麼樣?我真心實意地感到困惑。我曾經認為我比何洋要成熟,因為我比他看得更遠,能更實際地規劃我們的生活。我也曾經認為周曉很成熟,因為她工作以後很快就能買起名牌包,能拿到年終獎,經常抱怨公司的人事鬥爭,並且歐洲日本滿世界地跑。但現在來看並非如此。
不管曾經經歷過什麼,我們似乎一個也沒有成熟到對生活遊刃有餘的程度。
我也把上半身斜倚在陽台欄杆上,略微偏過一點頭,看着小孩子一般的陸遠。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副氣呼呼的模樣,嘴閉得緊緊的,像是在説,拒絕跟我討論任何問題。
但在我想着怎麼把他勸走的時候,他又開口説話了。
他問我:“你是不是還很愛你的男朋友?”
“哈?”
“不然你為什麼要留着這個房子。”
“你想多了,這是我的青春損失費。”
他噗的一下笑出來,笑完又很不開心地説:“你這人不老實。”
“不信算了。”
“我當然不信。你不但留着房子,還讓這兩個人住進來。”
“是為了還房貸。”
“不要自欺欺人了。”他説,“你就是還愛他。”
“我不跟你説了,你根本不懂。”
我還記得,説他像個小孩,説他什麼都不懂,是他的暴怒點。但是他並沒有如約暴怒起來。“你們當年是誰追的誰啊?”他問。
“也沒有追……”我説,“就很自然地在一起了。”
“為什麼?”
“可能是因為……同病相憐吧。我們都是單親家庭。爸媽剛離婚的時候,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帖子,有人説,絕對不能找單親家庭的孩子結婚,因為一般心理都有問題。”
“胡説八道。”
“可能真的有點問題吧,不知不覺的。比如説,如果是健康正常的家庭的孩子,是不是談起戀愛來就更自然?戀愛就戀愛,分手就分手。可是,如果是單親家庭,一説到分手,很容易就會覺得被欺騙、被拋棄……其實不是這樣的,對吧?分手很正常,不分手才不正常。可能是我太不正常了。”
“別理心理學那套,都是騙人的,誰沒點缺陷啊?我覺得單親家庭的孩子也有很多優點。”
“比如説?”
“我剛才送小河去醫院的時候,還跟他道歉,説我不應該讓他去端那個鍋子。結果他反過來安慰我,還讓醫生幫我看眼睛。他比一般的孩子有禮貌,體貼得多。”
“嗯,小河挺好的。他很關心別人……關心他媽媽,也關心我。”
“他媽媽到底什麼樣,我很好奇。”他盯着我,“你覺得她怎麼樣?你剛才説她……”
“沒什麼啦,你眼睛怎麼樣?”
“還好吧。”他回答,“醫生説明天可能會出現淤青,讓它自己消了就沒事了。”
“你真的該走了,明天還要上班。”
“我想看了周小河的媽媽再走。”
“你就那麼好奇嗎。”我絕望地説。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等,周映曉卻一直都沒回來。
早晨四點多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聽見他輕輕地敲了幾下我的房門。
“你醒了嗎?我走了啊。”
我醒了,但我裝作沒醒,躺在牀上一動不動。
他靜靜地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然後,他走了。
(15)
原以為陸遠會遲到,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