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顯微故事(ID:xianweigushi),作者:楊佳,編輯:蔡玉,頭圖來自:顯微故事
你有多久沒有去影樓正正經經地拍一張證件照、全家福了?
如今各大商場總不難看到天真藍、小象館、海馬體等各色新式照相館,這些相館裏除了證件照,也推出了全家福、婚紗照、結婚登記照和閨蜜照等符合時下年輕人需求的拍照套餐。
但依然有一羣懷舊的人,還是執着於去位於北京的北大照相館、或是廣東的豔芳照相館,正襟危坐地拍上一張“看不了底片”、“無法立取”、“幾乎沒有後期P圖”的老相片。
我們很好奇,在新式照相館鋪天蓋地地營銷、搶佔市場的今天,這些老式照相館生存狀況如何?
我們也很好奇,到底還有哪些人仍在堅持拍攝看起來不賺錢、“過時”的老照片?
帶着這些問題,顯微故事走訪了位於廣州市越秀區朝天路的豔芳照相館——它即將迎來110歲生日。在豔芳照相館的攝影作品成列牆上,一張張老舊照片記錄了廣州近百年的重要歷史時刻,以及曾活躍在當代的知名人物。
但隨着數碼相機、新式照相館,甚至是短視頻等各種新工具和新形式的出現,豔芳的境遇早已不如當年。搬遷、轉制、裁員、漲價等關鍵詞,被深深鐫刻在它近十年的掙扎故事中。
以下是關於這家百年相館的真實故事。
65元一張的黑白照片,不能修,無底片
夏日午後,豔芳照相館。
因疫情影響,店裏顧客不超過3人。店裏負責開票的中年大姐正和其中一位顧客報價,“黑白照一張65元,兩張85元,10天后才能領照片,照片不能修、不能改,看不了底片”。
從她機械、不帶感情的口氣裏,你不難感受到,這一套服務模式已經流傳多年。
其中一位顧客好奇地問,“你怎麼不先問問我們是不是要黑白照?”
“如果要彩色照片,還要修圖啥的,你們誰還來豔芳拍老照片?”
坐落在越秀區朝天路一座老舊的騎樓裏,豔芳照相館從招牌和裝潢來看毫不起眼,甚至有些過時。
圖 | 豔芳照相館
招牌是上個世紀最流行的玫紅色,上面燙金的“豔芳照相館”幾個大字已經蒙塵。如果拉上捲簾門,沒人知道這家相館的主人是否還打算繼續營業。
顧客如果不是慕名而來,不僅會無視這樣一個街邊老店,也會錯過照相館放在右邊櫥窗裏的鎮店之寶——一張拍攝於1927年的和魯迅先生的合照。
圖 | 豔芳的鎮館之寶
但如今,豔芳照相館的生意卻和其外觀、相館裏的名人合照一起“褪色”了。
豔芳照相館原名“省港豔芳照相館”,1912年由佛山人黃躍雲和劉骨泉在香港皇后大道中創辦,隨後幾年開始在廣州開設分店,“豔芳”二字也一度成為了當時整個時代的代名詞。
1934年,在那個相機還是奢侈品的年代,廣州已經有近33家照相館。其中,豔芳由於引進了全球最先進的“搖頭相機”(依靠機械動力帶動機座,可以做到360度旋轉)成為全省唯一可以拍攝大合照的照相館。
憑藉着領先的技術,豔芳吸引了魯迅、李濟深等知名人士,以及粵劇名伶到此留影,新中國成立後,“豔芳”也曾為許多領導人拍過集體照。
圖 | 牆上高掛金色匾牌,印着由廣州市人民政府頒發的“廣州老字號”
除了和魯迅先生的合照,1923年8月11日,豔芳照相管還曾在永豐艦(後來更名為中山艦)上為孫中山、宋慶齡夫婦及一眾官兵拍攝了紀念廣州蒙難一週年的合照。
1979年,豔芳照相館在全國首個引進柯達公司全套彩色自動沖印設備,率先實現彩色沖印技術的更新換代。
對於當時的廣東人來説,能去豔芳照相館拍一張全家福,不單純是儀式感的體現,更代表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身份和地位。
然而如今,究竟是時代忘記了這家照相館,還是年輕人們喜新厭舊,讓這家百年相館逐漸走向幕後,隱藏在歷史的塵埃裏?
被數碼相機“革”了第一次命
進入豔芳照相館,就好像坐上了時光機穿越到80年代。
相館裏還保留着當時最流行的旋轉樓梯,木質台階因年份久遠,踩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圖 | 樓梯不起眼的角落貼着“多謝惠顧”
二樓和三樓分別是化妝室和攝影室。
攝影室裏的佈景看起來十分陳舊,一側是白石灰刷成的歐式窗台、門框,另一側擺放了一張棕色布藝沙發,不知被多少人坐過,沙發面上已經翻毛。
就連牆上掛着的掛曆,也是80年代的不知名女星靠着牆柱擺出在現在看來有些“土”的姿勢。
圖 | 三樓的場布
唯一讓人感到些許生氣的是拍攝處,有一箇中年老師傅站在老式手搖相機前調試燈光。
他不斷變換走位,試圖找出最合適顧客的角度,“往右做一點,收一下下巴”、“來,看着我的臉,微微笑”。
等顧客準備好了,師傅才踱步到相機後面,透過取景框打量顧客,然後手動推移相機,“相機太老了,只能前後推移變換焦距”,拍照師傅解釋説。
“老式相機拍了片無法當場查看,只有洗出來了才能看到。而且只有一次拍攝機會,所以前期的拍照、尋找角度時間很重要”。
圖 | 畫面右側是廣東唯一一台老式黑膠相機
在豔芳拍攝一張復古的黑白照,從坐定打光到按下快門,至少需要10分鐘——對於習慣了“即拍即得”的年輕人來説,這種新鮮感,體驗一次就足夠了。
但在師傅看來,“這已經夠快了”,“要是90年代豔芳生意好的時候,10天都不一定夠。”
這位師傅已在豔芳照相館工作了近30年時間。90年代時,照相館生意很好,“我們一百多個員工都忙不過來,一樓望過去都是黑壓壓的頭頂,加班是常事”。
那時候,豔芳照相館被稱為“攝影界的黃埔軍校”,而師傅的這份工作也成為了許多年輕人夢寐以求的“鐵飯碗”。“當時想進這裏,不僅要2年培訓,還要各種考核,按現在的話來説,非常‘卷’”。
故事的轉折點也發生在了90年代。1995年,廣州修繕地鐵期間,豔芳照相館所在的中山五路需要開設地鐵站,沿街的店鋪都被遷移到1公里外、客流量較少的光塔路。
豔芳搬走後,有些顧客不知道新地址,客流量直接腰斬——在互聯網還不普及的當時,街邊人流量對實體經濟來説意味着全部。
為了挽回生意,5年後豔芳再度搬遷去了離中山五路更近的朝天路,買下了如今所在的五層騎樓經營。
然而,時運不再,當時數碼相機已在大街小巷普及起來,2000年佳能推出了一款不及萬元的入門級單反相機,“家家都可以在家拍照片啦,就沒人專門來豔芳了。”
海馬體500家門店 VS 豔芳20個員工
數碼相機的進步,一方面給大眾更便捷的生活體驗,但另一方面,也讓一些傳統門店迎來了“毀滅式”的衝擊,這種衝擊,在每一個從業者身上感受則更為深刻。
“現在幾乎沒人知道,最初照片還需要‘着色’”,在黑白照片時代,每一張照片都需要手工着色、手工修片。
比如拍照人的臉上有痣,如果要去掉,就需要修照片的師傅用刀片將瑕疵掛掉,再用毛筆一點一點地勾、拉、點,讓照片中的人像達到最佳效果。一張照片修片、上色需要就要花掉一個多小時。
圖 | 這樣的2寸黑白照片,全靠師傅們手工修片
直到如今豔芳裏負責洗片、人工修圖的都是返聘的師傅——在數碼相機、手機PS修圖普及後,豔芳再也招不到會人工修圖的人了。
此後20多年裏,“轉型”成為了豔芳最重要的任務,但改革之路並不順利。
首先是改制。
2000年10月,豔芳開始轉制,轉制後需按市場價承租,也承擔了許多風險,諸如員工的工資與收入掛鈎等。儘管地段轉到朝天路後,生意略微回升,但依然入不敷出。
緊接着,相館開始引入數碼拍照業務。然而,當時大街小巷已出現了不少可以數碼拍照的文印店,幕布一拉,相機一拍,立等可取,相比之下,豔芳並不具備其他優勢。
另一面,豔芳原先最引以為傲的傳統拍照,也因膠片近幾年成本上升,導致其利潤下滑。
生產膠片的柯達也遇到了類似的轉型陣痛期,膠捲的市場份額日益縮小,而其員工大多到了退休年齡。再加上近幾年疫情、以及全球供應鏈的緊張,導致膠片價格只漲不跌。
期間,一批以天真藍、小象館、海馬體照相館等為代表的新式照相館也看中了市場中存在的空缺,趁虛而入。
這些新式照相館看中了年輕人不滿意街邊證件照簡單修圖的特點,將化妝、服裝、拍攝、修圖等流程標準化,以證件照的形勢切入年輕人羣體,還在此基礎上推出了結婚登記照、全家福、親子照、團隊照等套餐。
如今,僅海馬體照相館就在全國擁有近500家門店,而另一邊,豔芳不僅難以擴張,連現有的員工數量也逐漸縮減至20人,不到鼎盛時期的20%。
直到最近一段時間,抖音、小紅書、美圖等平台又掀起了一股懷舊復古風,才有了若干年輕人來豔芳照相館打卡拍照。
“好像什麼也沒做,忽然有一天來拍照的人又多了”,其中一位師傅説,“但大家也知道,這波大多是跟風的,現在年輕人就是這樣,啥新鮮就跟着乾點啥”。
但好時代終於是一去不復返的。
相館裏有位白髮蒼蒼的老師傅,他早已到了退休年齡,又被豔芳返聘回來,只因“除了他,沒人懂得上色、洗照片”,“就算我想教,也沒有年輕人願意學了”,老師傅説道。
“就算紅遍互聯網又怎麼樣?我們這批人離開後,就再也沒人會這個技術了。”
後記
豔芳依舊在尋求轉型。
因為工資不高、發展前景有限,豔芳已經很久沒有招募新人了。
聊天間隙,師傅們反覆講述着當年豔芳的高光時刻,試圖尋找豔芳從港粵最知名、技術代表的老店,變成如今這樣局面的原因,並嘗試回答,“如果把握住某些節點,豔芳會不會不一樣”。
聊到後面,老師傅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智能機,否定自己,“好像沒什麼不一樣。”
他説這是技術的革新,時代的進步,那些和豔芳一樣的老店已經消失在時代中。相反,豔芳作為文化留了下來,已是一種幸運。
於是我們換了一個思路,討論為什麼當初豔芳會從一個小小的照相館,成為引領粵港兩地照相行業的風向標,並在之前的80年的歲月裏屹立不倒。
答案指向當初豔芳聲名鵲起的根本:技術、創新。
最後,老師傅送給我一句忠告,“年輕人,唯有創新才活得下去、走得長遠。”
或許,“創新”二字,才是豔芳轉型的唯一出路。
如何創新,則是所有百年老店都要面對的議題。
(應採訪對象要求,本文均採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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