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春天,我們最容易想起的意象是青青的樹林,競相開放的紅花,對,一定是紅花,春天開紅花,這很典型,也很有代表性,於是,比我稍老的一代人,就有很多人給自己家的女兒取了名字叫“春紅”,恰好我的同學裏就有幾位叫“春紅”的,現在聽起來,這名字俗氣得要命,但放在早些年,這是個不錯的名字,雖然很普通。
那些年,迷過一段時間李煜的詞,於是便把“林花謝了春紅”這句常常掛在嘴邊,一方面賣弄以滿足虛榮,一方面用來打趣、調侃叫“春紅”的同學,儘管這一句實在有悲傷的意味,但當時年少,不知道悲傷,只覺得好玩。
(林花謝了春紅)
但“所有的日子都遠離”(《同桌的你》),同學們各奔東西之後,這首詞裏的哀傷之味,才時時湧上心頭,不斷拍打我青春已逝,少年不再的胸膛,像海潮水不斷拍打矗立在岸邊的岩石一樣,不斷地感受它的淘洗侵蝕,才稍稍有些明白這首詞裏深切的悲涼。對,就是這首《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是李煜的《相見歡》,標準的小令,琅琅上口,差不多讀一遍就能記下來了,於是,緊接着就是久久揮之不去的傷感。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春日美好,春花美豔,但春日總要過去,春花總會凋謝,為什麼呢,因為朝有雨打,暮有風吹,春天的花兒縱然有千般風流,也最終會無可奈何“雨打風吹去”(《永遇樂》)。於是人們傷春,傷好景不在,傷春日苦短,實際上,憐惜飄零的落紅是人之常情。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在“花謝花飛飛滿天”(《葬花吟》)之際,惜花之人,自然對寒雨和晚風帶有滿滿的怨恨,恨它們摧殘了“春紅”,説“風刀霜劍嚴相逼”。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到了下半闕,詞人從景到人,開頭是一句“胭脂淚”,又是林花,又是胭脂,這讓我馬上就想到杜甫的《曲江對雨》,“林花著雨胭脂濕”,好眼熟!老杜對曲江感情深,因為他在長安期間,為曲江寫了大量的詩篇,《曲江對雨》只是其中的一首:
(杜甫像)
老杜在長安期間屬於“京漂”(長安漂),他一心想要報國,卻始終報國無門(趕考碰上李林甫主考,仕途稍有起色後,又遇上“安史之亂”)。因此我們看他徘徊曲江時寫的這首詩裏,既有忠君憂國之心,也有頹然自放的念頭。他寫美人之景是因為繁華背後有他斬不斷的哀愁。
(曲江在長安的位置)
有胭脂,自然是因為有美人,只是老杜筆下的美人胭脂被雨打“濕”,打濕就打濕吧,美人依然還是美人,補補妝就好,不含悲意。李煜的胭脂美人卻是傷心的,因為有個“淚”字,補妝補不了傷心。
(胭脂淚)
這個“淚”字改得不要太精彩!但有人就提出來,李煜這首詞是抄杜甫的詩。
真的抄了嗎?
我看沒有。
杜甫的“濕”是客觀存在,李煜的“淚”是主觀之情,一字之改,美人的境況大不相同:前者看到了美人胭脂染濕的現實,後者感受到美人“妝哭花了”的悲傷。一個“淚”字不但觀照了美人的傷感,也將這份傷感傳遞出來,傳遞給看着美人的詞人和後來的讀者。
同樣是“林花”,同樣有“雨”,同樣是“胭脂”,但李煜顯然是化用了杜甫的詩句,這一“化”,周汝昌先生認為“青出於藍,而大勝於藍”,我卻覺得,杜甫的悲傷更厚重,只是這悲傷是老杜的,是詩人的(當然也傳遞給讀者);李煜的悲傷是詞中主人公的,更直白,詞人因為看到了這份悲傷,聯想到自己,再大而化之,想到所有的人,悲不勝悲。兩人的悲傷各不相同,“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白月光》),並無高下之分,但老杜抑制住了自己,李煜沒有抑制,他表達了出來,而且是很美的表達。
(留人醉,幾時重?)
詩是整齊的,像行進的隊列,因此更適合表達男兒胸懷(但閲兵也有女兵方陣);詞有長短句,因此,節奏豐富了,像小女子的呢喃與悲訴(蘇東坡和辛棄疾不同意)。正因為女兒落淚更讓人憐惜,使人迷醉,讓人不捨,不捨的不僅是“春紅”,不僅是帶淚的美人,更是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
於是,詞人問:這樣美好的時光,什麼時候才能重現?
不會重現了!“春去春會來”(《花心》),“春紅”還會回來,美好的時光卻不會再回來了,人生百年長餘恨,一江春水,不捨晝夜,無語東流。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還有一處值得説:這首詞上片的“朝來”與“晚來”,和下片的“長恨”和“長東”銜字呼應,疊字重唱,這格外拉長的兩句,像長調,傳遞出悠悠的人生無奈!林花“春紅”難留,人間芳華難駐,此恨綿綿,逝水長東……
文學是人學,杜甫和李煜的人生基本沒有可比之處,因此,李煜拿了杜甫用過的字詞做酒杯,裝進了自己酒,澆洗了自己的心中塊壘,因此,這談不上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