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行易
在夏商周斷代工程告一段落之後,把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中心區域繼續鎖定在中原伊洛地區,把偃師二里頭視為夏都,把鄭州商城和偃師商城視為商都南亳和西亳,並把二里頭作為探源工程的起點,這可能又會鑄成中國考古界和史學界的一個方向性錯誤。
對此,我提出以下幾點質疑:
1、二里頭作為夏都,它的夏文化背景何在?
在距今3800年前,二里頭是一片文化蕭條之地。據二里頭遺址發掘主持人許宏先生説,那裏是在距今3800年左右突然熱鬧起來的,“這塊寶地,在二里頭人到來前卻並未充分開發利用。仰韶文化晚期至龍山文化早期階段,這裏僅分佈着數個小型聚落,大都在古伊洛河北岸的近河台地一線。
王灣三期文化時期,這幾個小聚落也不見了,居民極少,僅發現有零星的遺存。”許宏先生也承認:“二里頭在洛陽盆地的崛起,總給人一種突兀的感覺。”因此,將二里頭視為夏都,顯然是與強大的夏王朝興起和發展的歷史背景不相符的。這是二里頭夏都説必須解開的一個死結。
2、若二里頭為夏都,為什麼沒有夏、商王朝之間政權更替的戰爭痕跡?
根據二里頭文化分期,其所處歷史節點為夏文化與商文化交替之際,那麼,商湯克夏桀的那場轟轟烈烈的改朝換代的戰爭也必然發生在那裏。
可是,我們在二里頭文化四期(所謂夏文化晚期)及與之相接的二
裏岡
文化一期(所謂商文化早期)地層中,在二里頭(所謂夏都)和偃師、鄭州商城(所謂早商之都)兩地之間的考古學文化中,都找不到這場戰爭的任何痕跡。這顯然是説不過去的。
湖南高廟文化中距今7800年前的“龍面”
3、如何解釋二里頭和偃師商城、鄭州商城之間的方位與古文獻記載的夏都與商亳之間的方位之不相符?
據《尚書?太甲上》載:“嗣王丕承基緒。惟尹躬先見於西邑夏,自周有終。”可知夏都在商亳的西邊。
又,《尚書?胤徵》載:“ 伊尹去亳適夏,既醜有夏,復歸於亳,入自北門”。可知夏都在商亳的西北方。所以,伊尹從西北方的夏都返回東南方的商亳,才徑直“入自北門”。
然而,二里頭則是在偃師商城和鄭州商城的西南方,如果二里頭是夏都,那麼,伊尹從那裏從西南方返回,就會直接從南門入,最多繞到西門入,斷沒有轉個大彎,“入自北門”的道理。
二里頭遺址全圖(圖中粉綠色區域是遺址,淡黑色區域為現在的村莊)
4、二里頭沒有城牆,它的所謂“宮城”,是其得以被視為夏都的關鍵證據,然而,為什麼這個所謂的“宮城”更象“宗族祭祀場所”而不像“王宮”?
二里頭是個地形很不規整的聚落,其文化分為四期:
一期(約距今3800年始)很平常,遺物大多為普通陶器,不能產生王都聯想。
二期(約距今3700年後)發現了3號、5號基址,兩個基址前後相連,基址內和附近都是墓葬和祭祀坑,前為骨器作坊,兩座建築都不見居室,也沒有牆垣圍起來,其北面是更大的公共墳場。顯然,這是一處宗族類的祭祀場所。這一最早定位和格局,確定了二里頭所謂“宮城”的性質,它從一開始就不是作為宮城興建的。
三期(約距今3600年)之前,原來的3號、5號建築已坍塌,在第三期基址上又發現了新的2號、4號基址。在這兩個基址的西南方發現了更大規模的1號基址,前有大空地,空地中有祭祀坑和人骨架,基址內和附近亦多墓葬。1號基址和2號、4號基址上的建築是否同時興建,不得而知。
此期,已有2米寬的土垣將整個場地圍起來。在土垣圍西南角和1號基址前方另發現有兩個基址,似為出入圍垣的大門和偏門。此後,考古界將土垣稱為宮牆,將裏面的基址上的建築稱為宮殿或宗廟建築,將整個建築羣稱為“宮城”,將二里頭稱為夏都。
四期(約距今3500年前)在這個所謂的“宮城”的2號基址後面及偏北又發現了先後新添的6號、11號兩座建築的基址,其間也多墓葬之類。
二里頭“宮城”東北角建築基址圖(M1、M2、M3都是墓葬)
從上可知,雖然第三期在這些建築的外圍設了圍牆,但先後所建的建築之功能和性質沒有改變,其地仍為墓地和祭祀場所,不見王公貴族的居室及日常生活痕跡,其間出土的文物(包括青銅器和玉器)皆為冥器,皆出自墓穴和祭祀坑之中。之所以後來加了2米寬的土牆將其圍起來,是因為聚落的人越來越多,便於加強對宗族祭祀場所的管理,並與北面的公共墓地和祭祀區分別開來。
這個所謂“宮城”的宗族祭祀場所性質,從三期興建的大型主體建築的東北角缺一大塊,也可以得到證明。如果1號基址上的大型建築是朝會的大殿,為什麼不建得方方正正,而要缺東北角那一大塊呢?唯一的解釋是,那裏有不敢動的祖靈,而這座建築就是為祖宗服務的,當然不敢佔用它。
所謂“宮城”南面的綠松石、石器、骨器、青銅器作坊區,也不是考古界所説的專為“宮城”內王公貴族服務的“官營工區”,不過是一個生產冥器的專門場所。要説“服務”,也是為裏面的亡靈服務。這些作坊之所以建在那裏,是因為緊臨墓地和祭祀區,便於生產和運輸。
在這個作坊區與“宮城”之間,有一堵比所謂的宮牆建得更早的土垣,這個土垣在第二期就有了,而且比“宮牆”還要厚實,考古界説它是為了保護工場貴重器物而建的圍堰,這也不對。其實它沒有圍起來,只是一堵牆而已,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是一堵劃分南部生區和北部死區的隔離牆。
二里頭的這個所謂“宮城”區,從二里頭二期開始就是墓葬和祭祀區,這個傳統自古而今沒有改變。到了東漢,也相繼以那裏作為墳場。二里頭的村民今天仍説,那裏是神鬼居住的地方,不敢侵入的。所以,歷代沒人敢在那一帶建房,使這個遺址得以保存下來。
5、將二里頭視為夏都的另一個重要證據是,説在那裏出土了中國最早的青銅器,從而據有了其時中華文明的至高點。這看起來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選那裏作為起點的一個不錯理由。但是,我仍不禁要問:二里頭及整個中原地區都沒有銅礦和錫、鉛礦,即便數百公里之外的中條山有銅礦,也無青銅所必須的錫、鉛礦,且礦極難發現和開採,對銅和青銅毫無生活經驗的二里頭人又是如何獲得對青銅的認知並撐握青銅冶煉技術和青銅器製造工藝的?
這個問題郭靜雲先生在她的《夏商周——從神話到史實》一書中已經問過的,但沒有得到回答,所以,我這裏再提出來。
顯然,二里頭的青銅文化不是誕生於本土。事實上,在長江中游的石家河文化和後石家河文化中,也就是説在約距今4500年~3900年前的南方,就已出現有關青銅的採礦、冶煉、製造的成熟技藝了,這不僅有礦藏、採礦和冶煉、製作遺址及工具為證,而且還有出土青銅殘片為證的。這些,都足足比二里頭早了三、四百年甚至近千年。
我以為,中國青銅文化的源頭,不能以某文化遺址出土過一件或幾件青銅器為憑,而要綜合考量礦藏、礦址、冶煉遺蹟與青銅實物及製造工藝與技術形成的整體環境和過程,並要考量獲得青銅認知的生活經驗之合乎邏輯的來由。
長江中游先民之所以獲得青銅認知並最先掌握青銅技術製造出青銅器,是因為擁有該區域銅綠山、瑞昌等豐富的銅、錫、鉛裸露於地表的礦藏,並擁有悠久的製陶傳統和率先撐握高火候的硬陶技術,這是與他們的製陶取土、燒窯等生活經驗和生產勞動分不開的。全國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具備這種誕生青銅文化的整體環境,因此,中國青銅文化的源頭必然是在長江中游。
其實,從那條象徵二里頭文化精魂的綠松石龍,已説明這一點。無論是綠松石原材料和龍面原型,都來自長江中游。綠松石來自湖北石家河文化區,而龍面原型,來自湖南高廟文化,比二里頭早了4千多年。
此外,從二里頭文化的器物器型看,據劉俊男先生的《長江中游地區文明進程研究》,其一期遺物遺存與石家河文化早期相似的有42個類型,佔總類型的62%;雖然二里頭文化是多元文化,然其與北、東、西三方鄰近文化相似的器物只約佔14%,其自身新因素只約佔24%,來自長江中游地區與來自其他地區的比例大約為4.2:1,石家河文化無疑是二里頭文化的主體。因此,説二里頭青銅文化源自長江中游,是毫不奇怪的。
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是有關整個中華民族的大事,切不可先入為主和感情用事。無論是本着學術良知和對歷史負責,每一箇中國人都應當慎重對待這一課題。
當然,中華文明起源之中原中心論,是有歷史緣由的。這麼多年來,一代又一代學人沿着這種思維定勢走了這麼久,建立了一座又一座學術殿堂,要摧毀它們的確很難,這可以理解。
但是,難道不覺得現在我們沿着這條思路討論問題越來越顧此失彼、矛盾百出、爭執不休了嗎?
雖然隨着全國範圍的考古資料越來越多,學術界已承認長江流域也是中華文明的搖籃,但似乎骨子裏還是沒有轉過彎來。我提出以上質疑,無非是想引起我們進一步自省,希望有關專家能予以慎重思考,這也應當不是我一人之疑。
最後,我還要指出,當今考古界、史學界、文化界秉持的所謂中華文明起元“多元一體”論、“滿天星”説、“三集團”説,也是存在重大理論失誤的,有的還是根本錯誤的。這也是造成我們今天文明起源研究、古史研究、傳統文化研究以及民族研究諸多困惑和局面混亂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