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空氣澄澈,雲彩堆錦,網上不斷有人將拍攝到的如畫彩雲發到朋友圈。夜晚,我下樓去散步,抬頭望星空,無數的星星眨眼;白雲間隙的亮星,距離人很近。距離人很近的星星,我認識幾顆呢?
想起王力的《古代漢語》第四冊,那裏面附一張天文圖,我曾細心讀過。讀圖中星星的位置和名字,是避免學習古典詩文時犯常識性的錯誤,如把“七月流火”當成是天氣炎熱。
仰望夏夜的星空,我想的最多的,是龐樸先生髮現的“火歷”。
當年被下放到曲阜時,無書可讀,龐先生就坐在院子裏讀天文,弄清了星座的位置,發現古老的歷法“火歷”,得出這樣的結論:在陽曆、陰曆,古人根據太陽、月亮制定曆法前,還有一個根據太陽系之外的恆星、名稱“大火星”的活動規律制定的火歷。隨着地球在太陽系公轉,大火星在不同時間出現在天空不同的位置。龐的發現一經發表,我國一些傳統的節日、民俗就要修正。以我家鄉的介休綿山為例,寒食節傳為紀念介子推,綿山也以介子推為號召。按龐的考證,寒食節在介子推以前就存在,是古人為紀念天上的大火星的。鑽木取火。人類發明火,按恩格斯的論述,是人類發現掌控一種自然力,也是人與動物的區別。遠古時,火很珍貴,人們看見天空一顆大火星,認為應該“更火”,就是滅掉現存的火,再鑽木取新火。在新火沒到來前,就要吃冷餐,又名寒食。這個風俗習慣,魏晉時期還存在。過去的農村,家家供奉灶君,這就是對火的崇拜。
一個普通的大學教師,夏夜坐在孔子的家鄉,不是驅蚊消暑,自傷身賤,而是抬起高貴的頭顱仰望星空,大讀無字之書,還有哥白尼式的科學發現!壯哉!龐夫子!他的朋友丁偉志在談到他時説:“我們這羣生於憂患的一代人 ,即使是天賦極高的龐樸兄,要基本上靠着自學去攀登高不可及的中國古典文化的頂峯,該是何等艱難。難能可貴的是,龐樸兄一朝立志,便下定決心,不畏艱難,踏上了這條登山路。他執著,他投入,他韌性十足 , 數十年如一日,無怨無悔,從不懈怠。”龐先生天賦高,是他的老同學説出的。當年,他們倆同時被山東大學推薦到人民大學讀研究生,學的都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後又在同單位工作,同學同事加朋友,是知者之言。我讀龐著,發現他引用馬克思恩格斯的論點很恰當準確,不像一些人的論文,硬塞進幾條馬克思的語錄,只是給自己毫無意義的論文搽一層白粉,抹一嘴口紅。龐先生運用經典作家的論述 ,是他的思想方法。他的天賦,處處體現在他的論著裏,散發出智慧的光芒。他的論著,是博學之、深思之、明辨之的成果。像他這個年齡段的學者,有的老先生不會計算機,有的只懂一般的操作。龐先生不但很早就使用,而且精通計算機。有些年輕的同事,在這方面還請教他。我想 ,龐研究中國的辯證思想史,精通邏輯學。從邏輯理解計算機,高屋建瓴,手下的鍵盤、面前的屏幕,無非雕蟲小技,又有何難!
《儒家辯證法研究》已列入中國文庫。龐先生的這本書,文字不長,切住儒家思想的辯證法,站在哲學、思想的高度,是研究儒家的一個高峯。此作一出,兩千多年來的注經、講經別開生面,使讀者比較準確全面地理解儒家思想的真髓,不再在字句裏糾纏。其中,他對“中庸”的闡釋,回答了為什麼“極高明而道中庸”?作為方法論,中庸不是平均值,不是依違兩可,不是左右搖擺,而是“一分為三”的矛盾統一。他從古文字考證,認為儒家的“與天地參”,“參”訓為“三”。道家的哲學是一,法家是二,儒家是三。“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在道家眼裏,宇宙是太一。法家把矛盾看成是不可調和的、對立的,你死我活的。儒家則用三分法。“雞三足”,“卵有毛”,正是辯證邏輯的形象描述。龐讀研究生時修馬克思主義哲學,他對毛澤東著作更熟悉。論“一分為三”時,他引用毛“凡是有人羣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之分”。可見,毛澤東思想的內涵,有“一分為三”的方法論。我進一步想到,毛澤東在對國際關係的論述,在制定外交政策時提出的“三個世界”的劃分,是否就是“一分為三”思想的具體運用?有人認為“三個世界”的劃分要再討論,但在冷戰時期,我國進入聯合國,窮朋友幫忙,證明了“三個世界”理論的正確。這是誰也無法否定的外交史。
《儒家辯證法研究》分仁義、禮樂、忠恕、聖智、中庸、三分幾部分,儒家思想的範疇,基本都以辯證法作了講解,是一家之言。《中國文化十一講》,以廣大的眼光觀照中國哲學思想形成的歷史文化條件,兩本書並讀,可比較全面地瞭解龐的成果。如想全面認識龐,還可讀《龐樸學術思想文選》,吸取龐著的精華。
龐樸生前,是活躍的學界中人。在一些書院的講壇 ,經常出現他談笑風生的身影。晚年,他受母校之邀,在山東大學講學、研究,最後在母校的懷抱裏辭世。我讀到一篇文章,説龐先生晚年老出現幻覺,認為他住的地方有人監視他,保姆也在監視他。我讀之愴然。
>>作者簡介:
衞建民: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編審,著有散文隨筆集《尋找丹楓閣》《陳谷集》等。
作者:衞建民
編輯:周怡倩
責任編輯:朱自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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