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聽潮
伍嘉祥
到得鹽官鎮已是農曆十六的下午時分,既望之潮已過了。此來是為看農曆十七、十八大潮的,不遺憾。下榻的客棧就在觀潮勝境的旁邊,夕陽西下到江邊散步,是最愜意不過的。這裏的江面,視野開闊,可以想象大潮來時的波瀾壯闊,我期待着。
作為中國人尤其是男人,一生中有兩個地方是要去的。一個是壺口觀瀑,一個是錢塘觀潮,這是精神的洗禮、意志的淬火、胸襟的開闊和情懷的舒展。去年去了黃河壺口,這次來海寧鹽官總算把夙願償了。可惜晚了許多年,要在中青年時代接受這樣的洗禮,也許對人生的啓迪與激勵會更有裨益。
江邊遊客稀少,在毛澤東觀潮詩碑旁,一對中年夫婦在説話:“今晚幾時漲潮?”“23點30分。”“那我們今晚10點半就要來侯着。”觀夜潮?不!聽夜潮,好主意。我驀然一省,小聲對妻子説,潮水日夜兩番來,日曰潮,夜曰汐,咱們今晚也來聽潮如何?答:聽錢塘潮比看潮的機會更難得!
都説“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好一個月白風清啊。當晚才10點鐘,江岸看台上已散散落落聚了些人。江面朦朧,幽靜深邃而神秘,用手電往堤下水面照,足有10米深,了無動靜。江上雖無漁火點綴,卻有明月清風,身邊老伴依偎,夫復何求!
“潮水不會不來吧?”才呆了一會兒她就急切地問道。“不會!世間萬物,最守時最守信的就是潮汐了,日月星辰還有出而不現的時候,但潮汐定時漲落,從不違時,千年萬年從不負約人類。”妻子呼應:“倒是我們人類最不守信,最不守諾言,淨是破壞掠奪大自然。”
玉盤高懸,大江橫陳,天地曠闊,我不禁慨嘆:“大自然守信,所以永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妻子找到話柄了:“你早年的承諾都兑現了嗎?”自覺虧歉的我趕忙調侃了一句:“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接着又解釋道:“潮汐從不失信,所以叫‘潮信’。人不守信,就是騙子。”話剛出口,自己心頭驟然一震,“潮信?潮信!”,一絲不安閃念而過。
一千多年前,也是錢塘江邊,也是月白風清之夜,一位英雄忽聽得錢塘江上潮信雷鳴,見到潮頭洶湧,猛然省悟當年下山時師傅智真長老的偈語“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前二句捉夏侯成、生擒方臘,已經應驗;如今錢塘江邊,遇上潮信,自是神諭。於是他沐浴更衣,焚香遺書,坐化圓寂。這位英雄便是梁山泊好漢魯智深。但見遺書寫道:“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裏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水滸》108位好漢中,寫得最生動最可愛最令人忍俊不禁的,莫過於這頭陀了;而眾好漢中我最喜愛的頭號人物,也數這花和尚。往事越千年,無論是江湖塵世的慷慨任俠,還是扯斷名繮利鎖的空靈脩為,抑或是迴歸本真而懺悔的大徹大悟,統統都隨潮而去,他總算是修成正果。對這個人物的故事結局我倒是挺滿意的,今夜聽潮,無論神交或是祭奠心目中這位偶像,盡是不期而遇和心有靈犀,以及由此觸發的自省自悟。“方知我是我”乃人生高境界,滾滾紅塵中愈早客觀地明瞭認識自己,愈早世事釋然迴歸本真,也就愈早站上人生的制高點,一覽眾山小。
已到11時20分,仍渺無聲息,但耳鼓微微有點發脹。問妻子,也有這感覺,我想這可能是聲波的作用。過了一會兒,漸漸地隱隱約約聽到一種呼呼喘氣吐氣般微弱的低音;偶爾還有一二聲短促尖叫聲,不知是夜鳥悲鳴還是風吹浪濤的哨音,夜幕下着實令人不寒而慄。妻子説,如果是海嘯來了怎麼辦?前有魯智深圓寂的讖語,現有風聲鶴唳,面對黑洞洞的江干,一陣惶恐掠過心頭。
再後,聽真切了,是真實波濤的聲響,有如千萬個小鼓在敲,似是鼙鼓動地來。波濤聲越來越大,趕緊從看台跑到江岸護欄邊上。此刻戰鼓聲、金鑼聲、馬蹄聲、衝殺聲、呼喊聲、衝撞聲摻和混雜在一起,齊鳴交奏。朦朧中只見白色潮頭如千軍萬馬,已一字橫江列陣席捲而來。我們不由自主下意識地緊緊扶住欄杆。要在白天,相隔二、三千米就能看到的壯觀一字潮,夜幕下只有來到眼前、相距百餘米方能看到。一剎那,眼前的江面陡然升了起來,幾乎溢上了岸,一陣陣充滿泥腥味的浪花飛濺到腳下。渾濁的洪濤氣勢洶洶爭先恐後地推搡着、抱滾着、噬咬着、層疊着、咆哮着、呼嘯着狂奔向前,一瀉西去。月色下,大江的狂野、暴躁、橫蠻、憤怒在眼前湍急的洶湧騰跳中張狂亂舞、暴露無遺,真個是星斗搖天海門寒啊。激流入目,風濤在耳,瞬間眩暈一時回不過神來。月光也似乎黯淡了,身前的浩浩蕩蕩波瀾壯闊似真、似幻、似實,似虛,我恍恍惚惚。大概這就是聽夜潮的魅力吧。
亂石崩雲,驚濤裂岸,狂潮的摧枯拉朽自然不在話下,其撞擊力之巨、沖刷力之厲似乎無堅不摧,更何況日復一日千年不絕的撞、拉、擊、淘的不懈韌性,何處堤壩(當地叫石塘、海塘)敢言固若金湯。眼前的滄海橫流已然驚心動魄,茫茫夜色中何處尋中流砥柱、本色英雄?
古往今來,錢塘江潮令多少英主偉人、英雄豪傑、文人騷客,或壯懷激烈,或縱情謳歌,或酣暢淋漓一澆胸中塊壘,或思古勵志抒發萬丈豪情。而大江承載的歷史文化之重,當中最為震撼人心的莫過於“跳塘壯舉”。
千百年來,這裏的人民為保護家園、保住杭嘉湖平原這個“大糧倉”,抗潮不息、治潮不止,片片宛若魚鱗的條石築成的綿延“捍海”大堤(俗稱魚鱗石塘),猶如一條蜿蜒盤踞的巨龍緊鎖洶湧大潮,“力挽狂瀾扶砥柱”。清代,朝廷對修塘、護塘官員實行 “責任制”,誰負責管轄的海塘段出了問題,造成重大損失,就追究誰的責任。這個時候,當事者自己往往選擇以身殉潮,謝罪黎民。海塘失修跳海自盡,在當時是不成文的約定,雖非硬性,卻成了道德自律的範式。清廷還建立了一系列細化的規章,如海塘保固制度規定,在保固期內海塘如有損壞,承修官員必須“賠修”;如官員本人去世,須由家屬“賠修”等等。
為捍衞江堤,歷史上不少築塘官員不惜以“跳塘”壯舉,用命相抵,殉身自責,令朝野為之震驚。這種封建歷史上極其罕見的政治現象,體現的是高度負責捨命為民的從政理念,閃爍的是道德人格及廉政之光。
我探身俯視身下的魚鱗石塘,冰冷的條石層層相疊中,分明是用鮮活生命的深刻內涵所構建社會價值與文化精神之堅固堤防,這在當今社會同樣極其需要。欲寫壯觀愁筆弱,為待潮生倚幹闌。今夜聽潮所得,定不輸明日更大潮信之約。
作者:伍嘉祥
作者簡介:
伍嘉祥,滿族,文化學者,散文作家,旅遊策劃及文化傳播資深人士。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廣東民俗文化協會理事,廣州市滿族歷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在國內及港澳地區報刊發表論文及散文200多篇。著有《無為而歌》《行成於思》《多彩海豐》《從化行》等多部散文集和旅遊文化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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