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楊絳走了 “我們仨”團聚了

  楊絳先生於5月25日凌晨去世,享年105歲,世間從此少了一個高貴寧靜的靈魂。愛人錢鍾書和愛女錢瑗去世後,楊絳先生呆在三里河的家裏,寫出了《我們仨》。如今,“我們仨”終於在天上團聚了,讓我們祝福他們。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這首由楊絳翻譯的蘭德的詩,也可以看作她一生的寫照。

  看老年楊絳的照片,臉上自然而然地散發着一種淡定從容的氣質。很多人過了中年往往一臉戾氣,那是因為承受了太多的苦難,楊絳經歷了那麼多風霜,卻始終能化戾氣為祥和,歲月把她塑造成了應有的樣子。

  楊絳給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這種與世無爭的淡泊。在這熙熙攘攘的世間,多數人都想着出人頭地,可楊絳不這樣,她讀書寫作、翻譯治學,只是因為興之所至,並沒有一絲爭名逐利之心。

  她在散文《隱身衣》中直抒她和錢鍾書最想要的仙家法寶莫過於隱身衣,可以擺脱羈束,到處閲歷。她説,其實卑微是人在凡間最好的隱身衣,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她是這麼説的,也是這麼做的。“文革”時期,她被髮配去打掃廁所,和之前所享受的知識分子待遇,可謂一落千丈。可她並不如何沮喪,反而覺得享受到了向所未識的自由,可以見識到世態人情的另一面。她被剃了陰陽頭,也不怎麼傷感,還親自動手,自制了一頂假髮,第二天就戴着出門買菜。現在的人説起楊絳來,愛用優雅、知性等詞語來形容她,誰能夠想到,這位優雅的女子也曾經掃過廁所、剃過陰陽頭呢!

  正是因為對自身的境遇不那麼敏感,所以她才能隨遇而安。她一生所求不多,只希望能在動盪亂世中擁有一張安靜的書桌。正是在那樣艱難的處境下,她着手翻譯八卷本《堂·吉訶德》,後來被稱為最好的譯本。

  和許多著作等身的女作家相比,她寫的作品並不多,晚年編撰文集,更是把不滿意的作品全都刪去。她説她並不是專業作家,只是一個業餘作者,生平所作都是“隨遇而作”, 從散文、翻譯到劇本、小説,每次都是“試着寫寫”,這一試,卻試出了不少精品。

  温潤是楊絳性格的底色,可要誤以為她是個“麪人兒”,那就大錯特錯了。除了淡泊安寧外,她性格中也有金剛怒目的一面。“文革”時,錢鍾書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被貼了大字報,楊絳就在下邊一角貼了張小字報澄清辯誣,後來被揪出來批鬥了,她還是據理力爭:“就是不符合事實!就是不符合事實!”

  就在前兩年,一家拍賣公司要把錢鍾書的書信拿出來拍賣,她立即給遠在香港的收藏人李國強打去電話:“我當初給你書稿,只是留作紀念;通信往來是私人之間的事,你為什麼要把它們公開?”“這件事情非常不妥,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請給我一個答覆。”楊絳生平,絕少這樣疾言厲色,那次是真的出離憤怒了,還好在她的反對下,拍賣最終取消了。

  絕大多數時候,她採取的方式並不激烈,但她始終堅守着自己的風骨。風雨飄搖的年代,很多人勸他們夫婦離開中國,他們一口拒絕了,原因是“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不願去外國做二等公民”。有人説她一輩子這也忍,那也忍,她撰文稱,含忍無非是為了保持內心的自由,內心的平靜。

  雨過天晴後,她提筆寫了《幹校六記》,無一句呼天搶地的控訴,無一句陰鬱深重的怨恨,就這麼淡淡地寫盡了一個年代的荒謬與殘酷。胡喬木評價説:“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那樣的年代,孕育出了不少身上散發着温潤氣息的女性,後來讀齊邦媛的《巨流河》,也當得起上面的十六字評語。在《將飲茶》中她寫道:“常言彩雲易散,烏雲也何嘗能永遠佔領天空。烏雲蔽天的歲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留在我記憶裏不易磨滅的,倒是那一道含藴着光和熱的金邊。”

  楊絳其人其文,給我的印象,就是那一道含藴着光和熱的金邊,哪怕漫天烏雲,只要抬頭看見有這麼一道金邊,也能給人無限慰藉,讓人看到活着的尊嚴和希望。

  説楊絳,繞不過錢鍾書。

  理想的婚姻應該是什麼樣子?在我有限的見識中,覺得就應該是錢鍾書和楊絳那樣,志趣相投,心性相契,平淡相守,共度一生。

  在生於民國的諸多伉儷中,也有不少神仙眷屬,像我喜歡的楊步偉和趙元任就是其中一例。但要論性情相契,幾乎找不到比錢鍾書和楊絳還要投機的,他們在出身、愛好、志趣、性格等各方面都十分接近,要説區別的話,可能錢鍾書更露鋒芒,而楊絳更藴藉。文如其人,女兒錢瑗評價説:“媽媽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還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濃烈、刺激,喝完就完了。”

  楊絳在東吳大學讀書的時候,以“洋囡囡”的綽號聞名全校,據傳追求者有孔門弟子“七十二人”之眾。其實看她年輕時的照片,稱不上豔冠羣芳,可能是以氣質取勝。那時女大學生基本身後都有一羣追求者,像張兆和、許廣平等,現在看來,也就是中人之姿,興許還是因為物以稀為貴,那個年代的女大學生肯定很少。

  這些追求者也並不都是路人甲,其中有個叫費孝通的(後來寫了《江村經濟》,成了著名的社會學家),和楊絳是青梅竹馬,小時一起念過幾年書,後來又在東吳大學重遇,於是儼然以楊絳的保護人自居,説什麼凡是要追求她的,都要走他的門路。楊絳聽了頗不以為然。

  就在費孝通一廂情願時,楊絳和錢鍾書在清華初遇。兩人初次見面,都忙着表明自己是單身。錢鍾書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楊絳的第一句話是:“我沒有男朋友。”據楊絳後來回憶,有人問她鍾書少年時可“翩翩”,實際上初遇時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雙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一點都不“翩翩”,打動她的,是錢鍾書酷愛讀書,和她志同道合。

  正當錢楊二人鴻雁傳書,感情日漸升温時,費孝通這個愣頭青又來清華找楊絳了,他理直氣壯地表示自己更有資格做她的男朋友。楊絳明確地拒絕了他,他還不死心,提出還要繼續做朋友。楊絳直接明瞭地回應説:“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過渡。換句話説,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現在的説法,我們不妨絕交。”

  費孝通倒是通情達理,後來還和錢鍾書做起了朋友,一同出訪美國時還主動送錢鍾書郵票,讓他給楊絳寄信。錢鍾書想想好笑,覺得費孝通和他很像《圍城》中的方鴻漸和趙辛楣,是對“同情兄”。

  錢鍾書在《圍城》中將婚姻比作圍城,城外的人想進來,城裏的人想出去。可他和楊絳卻是例外,有一次,楊絳讀到英國傳記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後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把它念給錢鍾書聽,錢當即表示,“我和他一樣”,楊絳答,“我也一樣”。

  楊絳才氣其實並不遜於錢鍾書,在我看來,她的小説《洗澡》刻畫世態入骨,婉而多諷,筆力不在《圍城》之下,光就小説而言,結構和文筆甚至要強於《圍城》。但她一直甘於站在錢鍾書背後,兩人在清華時,按清華的舊規,夫妻不能同時在本校任正教授,楊絳就做了兼職教授。

  楊絳在出嫁之前,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名門小姐。嫁給錢鍾書後,開始學着洗手做羹湯,連婆婆都稱讚她筆桿搖得,鍋鏟握得,在傢什麼粗活都幹。楊絳在牛津“坐月子”時,錢鍾書在家不時闖“禍”。枱燈弄壞了,“不要緊”;墨水染了桌布,“不要緊”;顴骨生疔了,“不要緊” —託庇於楊絳的處處不要緊,錢大才子得以安安穩穩地讀他的書,做他的學問。

  最重要的是,她做這些時心甘情願,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平,握筆的手拿起了鍋鏟,照樣拿得穩穩當當、心平氣和。她是真正懂得錢鍾書的價值的,所以當錢鍾書告訴她説想寫小説,她根本沒考慮到生活的困苦,而是甘做“灶下婢”。生活嘛,本來就已經很儉省了,她覺得還可以再儉省些,這樣錢鍾書就能不那麼辛苦工作,可以專心寫小説。錢鍾書的小説寫好後,她是第一個讀者,他每天寫五百字,她就迫不及待地拿過來讀五百字,看着她讀得大笑,他也笑了起來。

  這是一對把精神生活看得高過一切的夫妻。兩人在一起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對坐讀書,還常常一同背詩玩兒,發現如果兩人同把詩句中的某一個字忘了,怎麼湊也不合適,那個字準是全詩中最欠貼切的字,楊絳説:“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這一幕,不禁讓人想起趙明誠和李清照之間賭書潑茶的韻事,不同的是,錢楊之間,更為平淡相敬。後來生了個小阿圓,又是一個小書痴,被爺爺稱為“吾家讀書種子”,兩人對讀就變成了一家三口各自守着自己的書桌讀書。

  讀書之餘,這對夫妻還有些雅好,一是好喝茶,他們對立頓紅茶讚不絕口,回國後有陣喝不到,還獨出心裁想出了用三種國產紅茶一起沖泡,終於試驗出了一種類似立頓紅茶的風味。二是好散步,他們稱之為“探險”。他們散步,不是為了看風景,而是為了觀察路上的世態人情。

  錢鍾書和楊絳對觀察世情是很感興趣的,他們一家三口去小飯館吃飯時,喜歡暗自察看周圍的人,然後根據他們的表情推測出在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麼故事。説起來很玄乎,其實,也就是我們現在常説的“腦補”,如此看來,錢鍾書父女都稱得上是“腦補”愛好者。也許正是這種態度,才讓他們在陷入困境時,仍然能偶爾抽離出去,保持着一個世情觀察者的超脱。

  錢鍾書是個有幾分痴氣的人,這種痴氣不僅表現在他不擅交際上,也表現在他的一往情深上。楊絳生下女兒阿圓後,他主張不再生二胎,理由是如果再生一個,怕分去了他們給阿圓的愛。有着這樣性情的人,對相伴了數十年的妻子自然更是一片深情,結婚後他堅持給楊絳母女做早餐,紅茶牛奶加麪包果醬,這是他做的“錢氏”獨家愛心早餐,一做就是幾十年,直到他病重住院。“文革”時去幹校改造時,楊絳會在大雨天獨自走一段長長的泥濘路去看他,而錢鍾書也會繞幾段路專程去探望妻子。他在人前一次次地稱讚妻子,以至於有朋友評價他有“譽妻癖”。

  1946年初版的短篇小説集《人·獸·鬼》出版後,錢鍾書在自留的樣書上為妻子寫下這樣無匹的情話:“贈予楊季康,絕無僅有地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1994年,在楊絳的力促下,錢鍾書編定了自己的《槐聚詩存》,楊絳把全書抄完後,錢鍾書拉起妻子的手説:“你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在經歷了風風雨雨之後,他們好不容易可以安靜地相守了,可惜很快就老病相催。錢鍾書和女兒阿圓相繼病倒,楊絳兩頭奔波,心力交瘁。是什麼支撐她走過來的?後來她自述:“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後’,錯了次序就糟糕了。”

  她是他的守護神,守護了他一輩子,錢鍾書去世前一眼未合,她附在他耳邊説:“放心吧,有我哪。”他終於安然而逝,留下她在世間打掃現場。在他去世之後,她全身心整理他的文集,自己也相繼寫出了《我們仨》《洗澡之後》等作品。

  楊絳這一生,寫過不少作品,最動人的就是她思念亡夫和愛女的《我們仨》。這本書我不敢多讀,讀了總是容易落淚。他們一家三口都是不愛交遊的人,平常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惜時如金地讀書,可就是這樣安靜的三個人,卻構成了一個豐足甜潤的小世界。都説人生如夢,楊絳卻説:“我這一生並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思,因為有我們仨。”

  在她100歲生日的時候,她寫下了這樣的感言:

  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準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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