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自禮空王 莫較短長
雍正四年的深秋夜晚,25歲的吳敬梓因病遲遲未能入睡,於是他起身到空蕩蕩的庭院中,這時候四周都很安靜,只有秋風透過斑駁的樹影發出聲響,他抬頭看到一勾月亮,寫下了《病夜見新月》:
一痕蟾光白晝殘,空庭有人病未安。暮禽辭樹疑曙色,影落文窗移琅玕。無聊盡日秋聲聚,露重羅衣玉骨寒。欲攀仙桂問月姊,老兔深藏不死丹。仰天長嘯夜氣發,絲絲鬼雨逼雕闌。
人在生病的時候相對比較脆弱,吳敬梓常年患病,身體算不得健康,在因病未能入睡的深秋夜晚,科場上的失意尾隨着涼風陣陣而來,這是壓在吳敬梓心頭上的一塊石頭;所以在詩裏他説,“欲攀仙桂問月姊,老兔深藏不死丹”,前者寓意科場折桂,後者透露渴望長生健康的願景。
然而現實終究是殘酷的,為了抒發心中的不滿與悲憤,他選擇仰天長嘯。嘯在禪宗裏經常出現,《五燈》卷11《義玄》中記載了禪宗的兩位大師臨濟和鳳林的一段公案,其中有兩句對話正好和嘯有關。鳳林説:“觀風知浪起,玩水野帆飄”,觀察風可以知道浪何時起,玩水的船自然帆是飄蕩的,意思是客觀世界相互關聯,物是客觀世界的反應;但臨濟説:“孤蟾獨耀江山靜,長嘯一聲天地秋”,他説天地江川山巒是安靜的,而一聲長嘯卻讓天地都頓生蕭瑟,徹悟的人,本體和現象,內心與外界是合一的,也就是“悟入本體,自見本性”。此時,吳敬梓雖然用了“嘯”這種方式來抒發內心的情緒,但他終究還是沒有得到解脱,淅淅瀝瀝的小雨在他眼中成為了“鬼雨”,苦悶依舊縈繞於他的心中。《儒林外史》名賢之一的杜少卿與吳敬梓十分相似,他們原本都有着父親留下的雄厚家業,奈何樂善好施、豪舉不斷,最終揮霍乾淨,晚年靠賣字畫為生,頗為窮苦潦倒;但現實中的吳敬梓,經歷的人情冷暖比書中介紹的複雜得多。
《房木山文集》是吳敬梓流傳於世得另一部著作,他的賦、詩、詞都一併歸於這本厚厚的集子。《移家賦》是這本集子的開篇,是他決定搬離家鄉全椒縣定居南京後寫的一篇賦,很長,跨越了五代,介紹了吳氏作為一個大家族從興盛到分化的整個過程,興盛由科舉始,分化也由科舉導致,具體內容在這裏就不做敍述了。整體來看,到了吳敬梓這一代,同族兄弟不同分支的情況差距很大,當然這一切也都離不開科舉。吳敬梓擁有長房子孫的身份,但他的童年過的並不快樂,親生父親對他的關愛並不多,最後甚至將吳敬梓出嗣給了吳霖起,而吳敬梓的母親早在他13歲時就撒手人寰。
吳霖起對吳敬梓的教育非常嚴格,14歲時,吳敬梓就跟隨吳霖起遠赴江蘇贛榆上任,在近十年的時間裏,吳敬梓從少年成長為男人,幾年裏一度返鄉結婚、生子,第一任妻子是有婚約的全椒陶氏次女,長子吳烺後來繼承了父親的才學與性情,其部分作品也被收錄與《房木山文集》。
喜事過後是一系列白事,吳敬梓生父、姐夫相繼過世,受儒家文化影響,在生父最後的一段時間裏,吳敬梓一直侍奉在旁,爾後受朝廷爭鬥影響,嗣父丟官、歸鄉、逝世,打擊接踵而來,吳敬梓在悲傷之餘還要應對族人們對財產的覬覦和爭奪,最終的結果是,吳敬梓繼承了吳霖起留給他的部分遺產,而另外本該屬於他的部分遺產被族人們所奪去,財產損失的同時,本就脆弱的同族情誼眼看着也走到盡頭。雍正三、四年間,吳敬梓岳家陶氏衰弱,他的妻子鬱鬱寡歡,不久離世,《病夜見新月》大致就出自這個時期,但是否是其妻逝世前後尚未考證。
24歲至33歲之間,吳敬梓幾乎一直居住在全椒專心科考,不幸的是,屢次的失敗、人情冷落的壓力、疾病的纏繞逼着他一步步走向狂放,他不再關心錢財的多少,寧願千金一擲買醉,更多的是予人援手。吳敬梓花過很多錢幫助過不少人,卻也不求回報,有意思的是,在他中晚年潦倒的時候,獲得過一筆小數目的資金幫助,這一份恩舉被他詳細地紀錄到了《儒林外史》之中, 縱然揮金如土不計回報,但偶爾受得的恩情,他萬分珍重。
後來的故事,就是吳敬梓移家南京的事情了,秦淮河上名流匯聚,他也成為名士之一,有時也遊走於江浙一帶,他特別愛去的地方是揚州,最終也似命運般客死揚州。中年時期的吳敬梓曾有一次受人推薦進入朝廷的機會,但他拖病拒絕了,這點從他的詩詞也可以看出,遠離官場、科舉已成為他人生後半段時光的重要準則,但矛盾的是,他對科舉依舊關注,身邊不乏朋友、族人蔘加科考,也正是在這段時間內,吳敬梓完成了諷刺科舉制度的著作《儒林外史》,只能説雖然下定決心不再踏入科場、官場,但心中多年的苦悶,所見的悲憤,在他心中都意難平。特別是吳敬梓心中一直對理想社會有着明確的模板——尊儒尚禮,而這在當時無法實現,他看到了不可能,所以更痛苦。
吳敬梓在《儒林外史》寫下的最後一段話是:記得當時,我愛秦淮,偶離故鄉。向梅根冶後,幾番嘯傲;杏花村裏,幾度徜徉。風止高梧,蟲吟小榭,也共時人較短長。今已矣!把衣冠蟬蜕,濯足滄浪。
無聊且酌霞觴,喚幾個新知醉一場。共百年易過,底須愁悶?千秋事大,也費商量。江左煙霞,淮南耆舊,寫入殘編總斷腸!從今後,伴藥爐經卷,自禮空王!
你看看,寫完一整本《儒林外史》,他還是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