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紅樓夢》面世以來,薛寶釵一直被認為是封建時代儒家的代表人物,她天資聰穎,卻懂得隨分從時,藏愚守拙,恪守封建禮教,不僅如此,她還推己及人,時不時規勸賈寶玉應當“置身經濟之道,立足孔孟之間”,這一系列現象似乎都表明薛寶釵是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賢良淑女。
但不能忽視的是,薛寶釵性格中也有功利務實的成分,這個特點與儒家君子之道卻格格不入,所以武斷將薛寶釵歸入儒家“淑女”階層顯然並不客觀,實際上,薛寶釵是一個深受多個學派影響的複雜形象,除了儒家思想的浸染之外,薛寶釵的行事風格也體現了墨家思想,我們今天就薛寶釵的行事與墨家思想的關係進行詳細分析。
毫不誇張地説,薛寶釵是《紅樓夢》中唯一一個能妥善處理與任何階層關係的奇女子,她採取的主要方式便是墨家的“兼相愛,交相利”。
墨家的“兼愛”和儒家的“仁愛”似乎有異曲同工之處,但兩者最大的區別就是:墨家公然言利,儒家恥於言利。墨家認為“利益”中往往也包含着“仁義”,此二者是一枚硬幣不可分割的兩面。在這個理解的基礎上,我們來看薛寶釵的種種作為就會發現,無不體現墨家“兼相愛,交相利”原則。
對於賈府眾人,薛寶釵採取了“兼愛”的態度,不論是對賈母、王夫人等貴族領導階層、賈寶玉、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平級小姐階層還是對趙姨娘或是下人階層,她都不分薄厚,一律兼愛!正因為薛寶釵的這種做法,她剛進入賈府就將林黛玉比了下去,書中這般記載:“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與《紅樓夢》中大部分主角不同,薛寶釵似乎沒有明顯的愛恨傾向,以趙姨娘為例,賈母厭惡她,王熙鳳瞧不起她,林黛玉因為她言行粗鄙,且時常在背後誹謗寶玉,對趙姨娘也是愛搭不理,即便是親生女兒賈探春,也時時跟她保持距離,生恐跟她沾染上半點關係,這些人物對趙姨娘都有着明顯的貶低態度,可薛寶釵卻能秉承“兼愛”態度,對趙姨娘平等相待,這一點在第六十七回“見土儀顰卿思故里,聞秘事鳳姐訊家童”中可以明顯看出。
在這一回中,薛寶釵將薛蟠從外地帶回來的禮物分好,挨家挨户送去,其中就包括趙姨娘,這不禁讓一直被眾人忽視的趙姨娘受寵若驚:
薛寶釵對沒人疼沒人愛的趙姨娘和賈環尚且如此,對其他人就更是無可挑剔了。對賈母,即便是在自己的生日宴會上,寶釵也儘量點賈母喜歡的熱鬧戲,依賈母的口味點甜爛之食;對賈寶玉,寶釵明知他不喜歡聽人規勸他讀書入仕,卻感冒天下之大不韙,多次勸説寶玉,皆是為賈寶玉將來的前途着想;即便是尖酸刻薄的林黛玉,寶釵也一直以親妹妹的姿態對待她,不僅告誡她“讀雜書移性情”,還為其送燕窩以滋養病體,最終感化了林黛玉,在“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中,兩人最終冰釋前嫌,成為閨蜜。
當然,除了“兼愛”之外,薛寶釵身上還體現出了墨家“交相利”思想,這應與她出身皇商世家有直接關係。薛寶釵為人行事以“理性”和“利益”作為標準,這與墨家的“利益觀”不謀而合。
在墨家“權其利害”思想的影響下,薛寶釵曾做出許多讓讀者“寒心”的事情,如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薛寶釵為了逃脱兩難的困境,便以林黛玉做擋箭牌,讓林紅玉和墜兒誤以為林黛玉偷聽了她們的談話,薛寶釵這種明哲保身的手段,其實正是墨家“利取大,害取小”的集中體現。
除此之外,第三十二回“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中,薛寶釵規勸王夫人,貶低金釧的行為也是如此。為了讓王夫人減輕對“金釧之死”的負罪感,薛寶釵言説“多半是她貪玩失腳掉下去的”、“她總然有這麼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這些話聽上去很冷漠,但用墨家“取利”的思想來看,便不難理解薛寶釵的作為。
在薛寶釵看出,金釧已死,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既然如此,傷心和埋怨已然無用,王夫人既是長輩,又是自己的姨娘,站在“取利避害”的角度,自然應該採取手段讓生者釋懷,死者安息。於是薛寶釵通過貶低金釧之死來安慰王夫人,其次,又將自己的新衣服送給金釧家人用來妝裹,以“利”來彌補金釧家人。寶釵的行為無疑將墨家仁義和功利做到了相互統一的境界。
薛寶釵和墨家緊密契合的另一個要點都是她提倡節儉,雖然出身於“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皇商薛家,但寶釵卻並不似賈府眾爺們、小姐們那樣奢侈,從衣飾、住所、審美等等方面,薛寶釵都體現出節儉質樸的內藴。薛寶釵的簡樸觀,跟墨家思想乃是一脈相承的關係。
墨子提倡的節儉乃是“量腹而食,度身而衣”,所吃的食物不求精美絕倫,只以“填氣補虛,強體適腹”為要,所穿的衣服不要求奢侈華美,只要能“冬以禦寒,夏以御暑,別男女之禮”即可,而參看《紅樓夢》中薛寶釵的生活方式,跟墨子提倡的節儉是完全一致的。這一點,從薛寶釵剛入賈府之時的穿着便能看出:
薛寶釵的服飾簡樸穩重,但又“半新不舊”,足以證明薛寶釵對“節儉”的貫徹,書中第七回薛姨媽給迎春、探春、惜春、林黛玉、王熙鳳等送宮花的時候,王夫人就曾言:“留着給寶丫頭帶罷了”,結果薛姨媽卻回應:“姨媽不知道寶丫頭古怪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這從側面再次驗證了薛寶釵遵循墨家樸素自然的經濟道德觀點。
薛寶釵不僅自己節儉,而且對身邊人也時常言傳身教,邢岫煙初住賈府之時,因為家境貧寒,衣着寒酸,探春見狀送給邢岫煙一個掛件,讓她日常佩戴,以掩貧困之相,薛寶釵看到後卻笑着勸邢岫煙不要太過重視這些金銀飾品,“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為是。”
可見薛寶釵的儉約並非“面子工程”,她是打心底裏贊同“成由勤儉敗由奢”的觀點,故將其納入自己的人生觀中,也正是因為寶釵對儉約的敏感,讓她很早便發現了賈府內部奢華虛耗的問題,但因為自己客居賈府,不便直言,直到最後薛寶釵離開大觀園之前,才對王夫人進行規勸:
薛寶釵的話一針見血,點出了賈府內部奢侈腐化的惡劣現象,絲毫不遜色林黛玉所説的“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縱觀《紅樓夢》前八十回,雖然賈府上下人等皆意識到了“淫佚則亡”的道理,可沒有一個人真正實踐節儉,只有薛寶釵一個人真正做到了身體力行!
節儉這一觀點,諸子百家多個學派均有論述,但提到最多的便是墨家,並使之成為墨家鮮明的標籤。而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將節儉節用的理想寄託在薛寶釵身上,這並不是偶然,最終結局薛寶釵嫁給賈寶玉,想必有讓薛寶釵的節儉對抗賈府的奢侈的意圖。
薛寶釵提倡“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並不是説薛寶釵是個隨波逐流,人云亦云之人,因為家族是皇商,她的身上浸染了商人的精明果敢,並養成了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她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去適應社會,並期望能做出成績來。
墨家提倡:食不可不務也,地不可不力也,用不可不節也......以時生財,固本而用財,則財足。這種思想頗有唯物主義的風采,並深深影響了薛寶釵,讓她養成了務實的處事習慣。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時寶釵小惠全大體”中,賈探春因為初管家事,從賴大家的承包園子賺錢得到啓發,也想要在大觀園中實行“承包制”,跟眾人討論的時候,探春不禁感嘆:“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薛寶釵聽後卻不以為然,她認為探春身為千金小姐太過養尊處優,社會經驗太貧乏,寶釵她在探春發言的基礎上總結經驗,化具體為抽象,得出“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的結論。
不僅如此,薛寶釵還推崇墨家“尚賢”的原則,在大觀園內實行承包制之時,她作為三人管理組(李紈、探春、寶釵)中的軍師,提出了切實可行的“因才承包”,如讓老祝媽管理竹林,老田媽負責稻香村的菜蔬稻稗,根據每個婆子的具體技能進行勞動分配,已經初步具有現代管理的意味。最後為了提升眾婆子的勞動積極性,寶釵還提出將大觀園改革中所獲得的收益分給眾婆子當獎金,婆子們更是欣喜若狂,勞動積極性空前提高,可見薛寶釵擅長“以利誘人”。人事安排、經濟分配被安排的井井有條,再輔以利益動人,自然獲得事半功倍的效果,這種將“利”“義”相結合的管理方式,恰恰符合墨家“貴義尚利”、“義利並舉”的墨家價值,光憑此一點,就足以看出薛寶釵的精明能幹其實遠勝賈府眾女子。
薛寶釵對“利”、“義”的精準把控還表現在對薛傢伙計的管理上,書中第六十七回薛蟠外出運貨歸來,寶釵就勸哥哥應該請辛苦運貨的夥計們吃個飯,以示犒勞。
很多人都説薛寶釵市儈氣息太濃,城府深厚,宴請夥計也只是為了籠絡他們而已,但筆者認為此認識太過狹窄,薛寶釵以宴請籠絡撫慰夥計們是真,感謝夥計們一路辛苦也是真,前者是“利”,後者是“義”,如此“義利並舉”才是薛寶釵學習墨家的真本色,而並非硬幣只取一面進行分析,得出的結論必定是錯誤的。
綜上所述,薛寶釵並非單純只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她的性格成分中墨家思想佔據了一定的位置,寶釵受到墨家“務實”、“節儉”、“尚賢”、“義利並舉”等思想的影響,並構成了寶釵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生存境界,她的性格是複雜的,同時又有跡可循,並不雜亂,在此不禁再次欽佩曹雪芹爐火純青的文筆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