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好好説
歲末年終,又到了流行語大盤點的時候。“破防了”“YYDS(永遠的神)”“什麼是快樂星球”“內卷”等開始競爭年度詞,在2021年的內存條裏佔據一席之地。
我的朋友圈平均兩天出現一個“YYDS”,最近有被“破防了”趕超的趨勢。流行語是一種代表年輕的身份密碼,等待同類接收、識別、會心一讚。當你的朋友還在用嘴部是一條弧線的小黃腦袋錶情來表達快樂時,你知道,他老了。
有人認為流行語如入侵物種一樣大肆氾濫,動不動就破防,破壞了漢語的純潔,為後人留下糟粕。
我們倒也不必做語言警察,相信語言自有其發展的軌跡和規律。語言學家馬學良、瞿靄堂都認可,“語言的產生和發展變化是社會集體意志的產物”。
的確,流行語是一種集體記憶,也是時代情緒的沉澱。現在回望,“我倒,原來你也在網上衝浪啊”“你是GG還是MM啊”這樣的句子,竟然有種嬌憨可愛之感,與那一代網民同網絡“第一次親密接觸”的興奮、好奇、期待遙相呼應。
朋友圈那些慣常用流行語的人並無惡意,絕大部分普通網民是“小透明”,並不掌握多大的話語權,重複使用流行語是融入大集體,進而獲得歸屬感和認同感的方式。在朋友圈這樣人員混雜、圈層重重的陣地,人們互相拋梗試探,努力顯得時興,鉚着勁兒讓自己顯得有趣。
可問題就在於,復讀機式的有趣並不是真的有趣,甚至相當乏味。當一個熱詞反覆出現在聊天記錄、綜藝字幕、電梯廣告、視頻彈幕裏時,它的詼諧和巧妙之處就被一次次稀釋了。
網友説,有智慧的人發個金句,感覺是智慧不小心漏了一點出來;機靈鬼們發個金句,讓人覺得在用盡全身力氣搞笑。可哪怕人人爭當機靈鬼也好,眼下是人們沒能力發明濫詞,只有複製濫詞。
在我們新聞寫作這一行,有個不成文的規則:儘可能少地使用成語。成語某種程度上也是陳詞濫調,能用清晰、準確、簡潔、平實的語言表達出來未嘗不是一種能耐。
毫無技術含量的表達和缺乏趣味的文字,正在逐漸消磨我們的語言能力。根據本報社會調查中心對2002名受訪者的調查,76.5%的人感覺自己的語言越來越貧乏。在豆瓣成立的“文字失語者互助聯盟”裏,有22萬參與者求教怎麼形容冰糖葫蘆好吃、有什麼能代替顏文字。
“失語症患者”離文字越來越遠,症狀是容易大驚小怪、拋棄句號,因為句號意味着冷漠、不滿和譴責的語氣,只有感嘆號才顯得熱情。他們也放棄遣詞造句,需要表達時就打開圖庫貼一張“説大事專用圖”“不配圖我總覺得不專業”“我是來湊圖滴”;寫文章要三行插入兩個表情包,文字不再用來講邏輯和故事,只呈現情緒和狀態。
漸漸地,我們連100字的點評也湊不滿了,微博也都是零碎的囈語。閲讀和書寫長文更顯吃力,能夠領悟別人所表達的意思,並且精確表達自己的感受,成為一種逐漸稀缺的能力。
摧毀我們語言能力的並不是流行語,而是我們不再思考。語文教育改革者葉開先生在《對抗語文》一書中説:“一個人閲讀量有限,不知道知識的傳承關係,很容易就會拿一個小山包當華山,在那裏殺豬一樣抒情。”在看似有趣的流行語外衣下,包裹着乾癟的靈魂。
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寫道:“我的語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複製流行語是容易的,精確地形容思想、感受、味覺、氣味,用別人未曾用過的表達,去觸碰那些存在卻未被注意和書寫的地帶,才是有價值的,也是永恆的。
流行語本身無錯,有時也極妙。白居易很可能就是一個玩梗高手。“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中,“瑟瑟”興許就是當時的流行語,有學者研究認為,它可能來自波斯語或阿拉伯語的音譯,指一種藍綠色的寶石。詩人選擇用異域寶石來形容江水顏色,一不小心成了經典。
語言是活的,流行語自有歸處,我們寧可發明些辭趣,也別讓自個兒的大腦成了別人思想的跑馬場。
楊傑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