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都説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可春夢裏的遊戲真不願醒

由 舒培榮 發佈於 科技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春日光景,當得起所有最美好的辭藻。天色青青温潤而通透,宛如美玉鋪就;溪流潺潺嫵媚而温柔,猶如水晶流淌。雜花生樹,草長鶯飛,萬物潔淨而清明,正是最完美的春色。青色,萬物萌發生機之色,踏青,正是人踏着春日的勃勃生氣,從凜冬凍結萬物的閉藏止息中,重獲冰消雪釋後的生機。春日的遊嬉,乃是生機盎然的體現,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方能沒馬蹄,曲水流觴,風乎舞雩,清平之樂,莫過於此。蔞蒿滿地河豚美,桃花流水鱖魚肥,春初早韭,暮春黃粱,這也是最令人食指大動的春日豐腴之味。


春光雖然嫵媚如斯,春夢卻也易被驚醒。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縱是花開春日滿京華,一夜雨聲能幾許,曉來也會落盡一城花。山河猶在,鳥鳴聲聲,城春草木深,滿目盡蕪蔓,青黃不接之時,朱門外田中農夫也只得力盡慨嘆,坐待上天垂憐,多幾許和風暖雨,少幾分料峭春寒。


本期專題,講述的是春天的故事。是滿園關不住的春色,是踏遍青山人未老的春遊,也是細雨剪韭邀故人的春味。陽春佈德澤,葳蕤生光輝的生機勃然,也有已向季春,感慕兼傷,情不自任的奈何奈何。


悲欣交集,笑淚橫流,恰如一夜風雨春夢,畢竟是春眠不覺曉。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週刊》3月11日專題《春曉》的B06-B07。

「主題」B01丨春曉

「主題」B02-B03丨春色 似這般光景都付了花明柳暗

「主題」B04-B05 | 春戲 榮枯有數,一場遊戲一場夢

「主題」B06-B07丨春味 咬上一口春光

「文學」B08丨《不要温順地走進那個良宵》 “我,以繽紛的意象”


撰文 | 邱實


人們讚美春日時,往往回避着春日的殘忍。


當雪被下的第一株嫩芽破土而出,晨昏陰陽的力量開始倒轉,開啓宇宙盛大的更替儀式。如出蛹的幼蟲,如破殼的雛鳥,人們迫不及待地告別過往,想把歷史如污垢般掃除乾淨;人們珍視和挽留新生之物,即便美好皆是剎那須臾。


在春天裏,人們禳除災兇,祈禱吉祥,人們祭奠死靈,孕育生命。人們有一萬種儀式和遊戲,告訴自己世界從此萬象更新。而這只是又一場輪迴的開演。


祭獻與盛筵 


元 任仁發《五王醉歸圖》中大醉欲吐的唐玄宗。


花信風拂過長安。正月將盡,荒野上寒梅露白,桃李欲開,大唐華京的士女們就開始出遊尋春了。車馬轔轔穿過坊市,或支起胡氈,或紅爐温酒。《開元天寶遺事》載,“都人士女,每至正月半後,各乘車跨馬,供帳於園圃,或郊野中,為探春之宴。”


時令更替的節日為歷代所重。唐代有“三令節”。漢重三月三上巳節,晉重九月九重陽節,唐本有正月晦日(月底)之慶,唐德宗特於農曆二月一日新設一“中和節”,取代名字不佳的正月“晦日”,更是為增加春日宴飲的機會。而在官方儀式中,這是祭祀農神,祈求豐產的盛大節日。


《唐會要》載,“請令文武百寮,以是日進農書,司農獻穜稑之種,王公戚里上春服,士庶以尺刀相遺,村社作中和酒,祭勾芒神,聚會宴樂,名為饗勾芒,祈年穀。”進獻粟薯黍的種子,互贈象徵歲時的刀尺,所有祭神的步驟之後,皇帝在曲江亭大宴百官,並賦詩相賜,上演歌舞、雜技節目。“於是羣戲坌入,絲竹雜沓,蹈舞,懸索走之捷,飛丸拔距,扛鼎躍刃之奇;長袖娜之美,陽春白雪徵清之妙。”(梁肅《中和節奉陪杜尚書宴集序》)


德宗親制《中和舞》為宴會上必備節目。數十名舞女隨節奏交錯行列,整齊變換服色,組成八卦圖樣:“疊若奔溜,散如繁絲……乍離乍合,若翔若滯。隨方辨色……應節成文……”(張存則《舞中成八卦賦》)此舞深得唐代“字舞”精妙。唐代字舞參演者最多時達九百人,變換十六字,包含“太平萬歲”云云,其規模恢弘,只有現代體育盛會的開幕式可比。


待到上巳節,海棠木蘭競放,香陣沖天。再經過幾日濛濛煙雨,油幕遮席,便至寒食和清明,楊柳垂碧,滿城飛花。無不是祭奠亡魂之日,亦無不是相聚歡遊之時。


三月上巳本為修禊驅邪之日。《周禮》雲“春招弭,以除疾病”。《韓詩》指,鄭國之俗,桃花落溪之時,“招魂續魄,秉蘭草,祓除不祥”。於次日沐浴水上,洗濯污垢。弔唁死者,也須先令巫祝祓除不祥。


《蘭亭修禊圖》,明人偽李公麟款冊頁。自王羲之書《蘭亭序》的傳奇傳頌千古,以此為題所繪的畫作也不勝枚舉。圖中表現的正是暮春時節文人雅士曲水流觴的情景。


寒食禁火之俗,則常與晉文公之臣介子推“守志焚綿上”的故事相關聯。割下自己的腿肉為逃亡的主公充飢,最後卻被登基的主公燒死在山林,無論如何都是悲劇。


至唐代,寒食與清明兩節合一,唐宮中舉行多種鬥戲,以召喚蓬勃的生命力,祈禳豐年。記載最多是馬球、蹴鞠和鞦韆:“廊下御廚分冷食,殿前香騎逐飛球”;“蹴鞠屢過飛鳥上,鞦韆競出垂楊裏”。宮女交爭競逐,踢球駕駛亦絲毫不輸軍中戰陣。


唐中宗時還曾在清明日在梨園球場,命宰相駙馬拔河作樂。“時七宰相、二駙馬為東朋,三宰相、五將軍為西朋。西朋竟輸。僕射韋巨源、少師康休璟年老,隨絙而踣,久不能興。上大笑,令左右扶起。”


是否慎終追遠的祭獻,終將被代之以宴飲狂歡?墓石前濕漉漉的泥土裏吐蕊的新芳,提醒人們春日的殘忍。彷彿無論神明、亡魂抑或邪穢,經由這一番儀式,都被阻隔在春光之外,阻隔在時令輪迴之外。這是一個告別的時刻。生者走進這春光,若不能快意地生活,便是對不起亡魂。


你看那又是誰,馬蹄得意,奔入柳煙紅塵。


樂遊與恨別


明 張紀《人面桃花圖》。


春花爛漫的長安,公卿士女登上樂遊原,那裏早已“幄暮雲布,車馬填塞,綺羅耀日,馨香滿路”,“園林樹木無間地”。有幸尋得一處空蔭,無可顧及,聚芳草落花為席,解紅裙掛枝為帳,便更顯風雅。“遇名花則設席藉草,以紅裙遞相插掛,以為宴幄。”仰頭可醉花蔭,俯眼一覽秦川,詩人即興的歌吟,次日便傳遍了京城。


詩文唱和間,青年士女們小心玩味着曖昧的距離,試探着“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境界。


《本事詩》記述,中唐時,博陵才子崔護於清明日尋春獨遊城南,口渴求飲於一莊户家,少女獨自在家,初開門縫窺視,延請崔入內後,獨倚小桃枝旁佇立注目,面對崔的挑逗全不作答,最後送別至門口,狀若依依不捨。第二年清明,崔護再往尋時,只見門牆如故,大門已鎖,便題詩於左扉:“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情竇初開、芳心難測,相思或悵惘,都付與春風。奈何原版故事有個熾烈的結尾:崔生數日後返回,只見女子之父哭道“君殺吾女!”女子已恍惚經年,讀詩後一病不起,絕食而死;崔請入室哭喪,“舉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須臾開目,半日復活。老父大喜,遂以女歸之。”


詩歌不能殺人,但春光能。後世的詩人才子們,還將一次次走過莊舍的院牆,抬望眼出牆的新桃紅杏,也揣摩起牆內佳人的心思:這次天籟般的笑聲,是否又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趕在盛放時節,盡情佔有和揮霍春光,都不曾減其分毫。當殘紅落盡,“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總被無情惱”,不僅懊惱於無法傳遞的心意,更惱恨自己是否又一次錯過一生一會的花期。


《漢宮春曉圖》,傳為明代仇英所繪。本圖中截取部分為宮女玩鬥草遊戲的情景。李白《清平調》中所述“百草巧求花下鬥,只賭珠璣滿鬥”。明人《看山閣閒筆》雲“踏青鬥草,佳人韻事。手提筠籃,各求異草,團坐於碧蒲席上,卷羅袖,出春纖從容鬥之,不覺草薰人韻,笑語生風”,即此之謂也。


“酷憐風月為多情,還到春時別恨生。”牆內佳人的心思,早在春生之日,她的生命便與這花期相聯了。“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芳華何其短,也許一生等一次花開,曾不消一夜風雨,便再無尋處。有時會想,從崔護到杜麗娘,所有的遊園邂逅,似乎不經起死回生、隔世傾心,不足以襯托這春光。只是這良辰美景,又能與誰共度?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春花之美,在落花一瞬;韶華之美,在其永不可追。奈何世上,只可以為情而死,又何來為情復生呢?若果真令佳人為讀詩而死,多情才子又該以怎樣的心情獨活於世呢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這是陸游75歲寫給唐婉的詩。


枯榮豈無常


人們惋惜亂紅落英,但懼怕常開之花。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杜甫的《麗人行》與存世畫作《虢國夫人遊春圖》一同記載了“炙手可熱勢絕倫”的楊國忠一門,盛裝春遊的圖景,“以大車結綵帛為樓,載女樂數十人,自私第聲樂前引出,遊園苑中。”“紫駝之峯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西域南海奇珍異寶,一切盛世奢華堆疊在權門一家,結成一朵妖冶而至於潰爛的常開之花,吸食着帝國的血肉。


“牡丹妖豔亂人心,一國如狂不惜金。”盛世的殘酷真相,就在春光之中。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為了貴婦們的穿戴,少女們在春日裏永失所愛。這個擴張性帝國,任憑邊庭血流如海,只換來朱門享用的名馬、獵鷹、犀角、珍珠、香料和胭脂。它試圖不去打攪閨閣之夢,彷彿自己也能在春園中永遠夢遊。這不肯凋落的豔麗之花,只等待一個寒風乍起的“落花時節”,吹散樂遊原上的香雲,士女公卿天各一方。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當華都化為丘墟,野花蠶食古道,人們還繼續着春日的祭典儀式,還在竭力禳除兇災,祈求萬象更新,卻發現一切只是徒勞。春日已到,而世界沒有變好。草木越是繁茂,痛苦越是錐心。好似詩人還在追憶美人的明眸,而她的骸骨上已開滿芳菲。


於是而知,人世代謝,卧龍躍馬,終不曾損失天地一分一毫,榮枯依舊。


永和九年的上巳節,於會稽蘭亭流觴曲水的諸公,多以參悟此道。當是時,天下喪亂四十餘年,數不盡的族羣仇殺和流離失所,朝廷又經兩場內戰。王羲之這些“南渡二代”們,接受了在江左了卻餘生的命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雖説修禊祓除,必無補於朝廷,所修禊者,唯有此時心境而已。


“人之相與,俯仰一世”。家國盛衰,一如草木榮枯,又何況每個必死之身。個人的喜怒哀怨,也總是一瞬間的事。而恰恰這瞬息之事,譬如因花開花落而生的欣喜與幽憐,便是對一個人來説的至大之事。


“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而一觴一詠,將此時賞春之心昭示後人,足以交通天地古今。好花不常開,但春色永恆。


盡情遊覽這春色吧。或憑湖拂柳,或踏莎尋芳,任紙鳶劃破暖風,鞦韆蕩起裙襬。所有對詩人們盛開過的花朵,也將為你盛開,訴説着無常方是有常。你是所有往逝春日的倖存者,走入這場向死而生的巡遊。


沒有一個春天不會到來。



作者|邱實

編輯|李陽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