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文獻學家王欣夫先生(1901—1966),生長吳門,少而歧嶷,好學媚古,識見早達,經史之外,博涉多能,金石書畫,亦多留心。其收藏鑑賞活動,多見於日記、書志等記錄。現存《學禮齋日記》中所記欣夫先生弱冠時與王冰鐵老人交往事蹟,今日披讀,尤覺多關印林掌故,不辭冒昧,輯錄一二,以饗同道。
冰鐵老人名王大炘,《松蔭軒藏印譜目錄》載其小傳雲:
王大炘(1869—1924),江蘇吳縣(今蘇州)人。字冠山,號冰鐵、仌鐵、巏山民,齋名為冰鐵戡、南齊石室。工治印,醉心於秦、漢之法,又廣學諸家,作品面目不拘一格,秀麗有餘,蒼勁尚欠,佈局多平整工穩,曾名噪一時。與苦鐵(吳昌碩)、瘦鐵(錢叔崖)有並稱“海上三鐵”之譽。有《王冰鐵印存》《金石文字綜》《石鼓文叢釋》《匋齋吉金錄考釋》《繆篆分均補》存世。
欣夫先生與冰鐵老人交往,始見於民國10年(1921)歲初,其時年方逾冠,讀書餘暇,酷好金石篆刻。冰鐵老人則年逾半百,退居吳下。《學禮齋日記》庚申(1920)十二月二十八日記曰:
閱《二金蜨堂印譜》。又讀先七叔祖《寰宇貞石圖考》。檢印石八方,擬新正請王冠山刻。(《學禮齋日記》第一冊)
逾年辛酉(1921),正月初五,欣夫先生即攜石拜訪冰鐵老人:
訪王仌鐵,不值。晚至集寶齋,看百漢碑硯精拓本,索值百金,未能得也。(《學禮齋日記》第一冊)
正月初六,欣夫先生再次造訪冰鐵老人:
訪仌鐵,晤。屬刻名印、收藏印各一。徐鴻生處檢印石五方,價八元(尚未妥),擬明日再託仌鐵鐫刻也。(《學禮齋日記》第一冊)
此行之又一收穫,在委託冰鐵老人刻印外,又承主人厚愛,以其自藏印譜《仌鐵戡印印》稿本相假。欣夫先生感激之餘,燒燭達旦,迻錄印譜中各家題詞(按,林章松先生《松蔭軒藏印譜目錄》亦著錄此譜,所據系後來影印本,故過錄之各家題記有溢位欣夫所見本者):
借來《仌鐵戡印印》四冊,有繆筱珊、鄭叔問、朱古微、章式之、廉惠卿、袁寒雲等題詩。燈下閱之,頗增興味。題詞錄下:
昔年我識安東令(昌石有印曰“一月安東令”),刻玉鐫詞眾法該。
今日開緘如舊識,令人爭羨冠山才。
丁(龍泓)黃(小松)陳(曼生)孔(千秋)盡名流,風格於今豈易求。
方正吾丘(《十八舉》曰,漢印是方正)文叔重,千秋法乳證前修(漢有摹印篆,其法只是方正)。
江陰繆荃蓀(原稿作:小詩題奉冠山仁兄雅正,江陰繆荃孫)
刻畫變泥封,高才永珍供。握中揉鐵石,腕底挾蛟龍。神技驚先睹,清輝嘆晚逢。一廛千古思,刀筆老吳淞。
洹上袁克文(原稿作:題上冰鐵先生,洹上袁克文)
欣夫先生因初與冰鐵老人交往,故於所借《仌鐵戡印印》未敢久留,連夜抄寫各家題記,次日即將原稿奉還。訪談之頃,又飫聞辛亥革命後金石流傳掌故:
辛酉年正月初七日。至仌鐵處長談,知其藏彝器文字四千餘種,全形者千餘種,可謂富矣。又藏有“小毛公鼎”,舊為姚文禧物,辛亥年以八百金得之,袁寒雲欲以二千金易之,不許也。文字百餘,每句四字有韻,據云陳氏所藏者為書,彼所藏者為詩,惜未得見拓本也。《陶齋吉金錄》自三代器外多是贗物,如秦權、造像,竟無一真者(秦權當時每有數十枚求售,祖龍法物,豈有如此之多哉)。今在總統府之“毛公鼎”(即前押在鹽業銀行者),系陶齋翻鑄,其真器仍在陳氏(眉批:押在銀行者,押款一萬元,翻鑄者豈能得此巨價,存疑)。翻本文字,以真本校之即見。帶去七塊本《磚塔銘》,索題簽。
在仌鐵處遇楊馥堂子,新自焦山拓碑歸,雲焦山全套,寺僧有出售,每份百元。渠見崖壁題名,其邊有墨痕者,知皆搨過。尚多有未經搨過者,往往在危難處。想以拓之非易,故舍之耶,抑為前人所未見邪?異日當一訪之。(《學禮齋日記》第一冊)
此後數日,欣夫先生屢次造訪仌鐵老人,一再求老人賜刻名印:
辛酉年正月初八日,訪仌鐵,刻“學禮齋”朱文方印、“兄弟同賞”方印。集寶齋購《嵩嶽三闕》《三公山碑》二種,並屬裱拓。
辛酉年正月初十日,至冠山處刻三印,偕至吳苑茗談。
辛酉年正月十一日,飯後至王冠山處,適欲外出,即辭歸。
辛酉年正月十二日,王仌鐵處屬刻名印二方,帶還收藏印二方。
辛酉年正月十四日,仌鐵處送潤資二十元,計四十六字。今年復位潤格,每字四元矣。
辛酉年正月十五日,愉庭來。印新刻印。(以上《學禮齋日記》第一冊)
民國13年(1924),仌鐵老人謝世。未幾,友人俞復取其印譜,在滬為之影印,於民國15年出版(新增俞氏跋語),此即文明書局石印《王仌鐵印存》(五冊本)。欣夫先生所見《仌鐵戡印印》,應屬以印蛻剪貼成冊、已含諸家題識,但尚未付印之稿本(四冊本)。欣夫先生所獲名印及藏章,堪稱仌鐵老人晚歲絕筆。
庚子歲疫情彌天,舉世禁足,幽居之中,猶有賞心樂事足記一二。夏間某日,承友人引導,驅車至安亭江上訪友,麗日明窗下,觀譜賞印,竟獲見欣夫先生用印若干。摩挲舊石,溫潤如玉,細審印文,若拜老師,而仌鐵老人刻款,赫然入目。緬懷歲月滄桑,心神皆為之醉。今距欣夫先生於姑蘇與仌鐵老人促膝交談,忽忽已將百歲;離欣夫先生於日記中追懷仌鐵老人,亦已逾於六十年。所幸安亭去蘇城不足百里,寶物易主,猶未遠離吳下,而楚弓楚得,更獲主人珍重。凡此,皆述之“良醰醰而有味”者焉。
——本文摘錄自《西泠藝叢》總第75期“學術研究”專題,《王冰鐵印事拾零》,文/致之
編輯 孫樂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