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像一座山,隔開李景湖與家人,也隔開那些戎馬倥傯的日子。兩顆彈頭“咣噹”落入托盤,這是一名老兵留給世界最後的聲音。
一身戎裝的李景湖。受訪者供圖
文 | 新京報記者 汪暢 實習生 黃可
編輯丨王煜 校對 | 李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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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兩顆小小的金屬物,筆筒狀、直上直下,大約有豇豆大小,顏色有些發黑。
2020年9月,兩顆彈頭被列入河北省高陽縣文物保護管理所的革命文物清單。在此之前,兩顆特殊的“文物”,曾經在李景湖的身體裡呆過六十多年。
13歲參軍的李景湖,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曾是魏巍的長篇通訊《誰是最可愛的人》中,“通訊科長”的原型。
2020年9月2日,95歲的李景湖在北京病逝。9月4日,遺體火化後,北京市東郊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從骨灰裡發現兩顆彈頭,一枚在頭部,一枚在腰部。
兩顆彈頭“咣噹”落入托盤,這是一名老兵留給世界最後的聲音。
兩顆彈頭
大部分時候,李文新覺得自己對父親一無所知。沉默像一座山,隔開李景湖與家人,也隔開那些戎馬倥傯的日子。
直到兩顆彈頭的出現。
李景湖早年曾照過一次X光,“屁股附近亮閃閃的,我們都知道他身體裡有彈片。”李文新說。
人到暮年,家人發現李景湖經常無緣無故流口水,並老說自己頭疼。擔心父親患上腦梗,李文新將父親帶到醫院體檢。
父親做腦部CT時,李文新一直在門口坐著。沒有想到的是,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一個又一個的來,診斷結果還沒有音信。
“你父親是不是當過兵,曾經在戰場上受過傷?”一名醫生帶著李文新走到片子前,醫生說,李景湖的頭部有一顆金屬物,從各個角度來看,“像一顆子彈”。
誰也說不上來,這枚子彈是怎麼進入到李景湖右側大腦上方的,反覆檢查也只在左耳附近的骨頭上,發現一處擦傷。
得知這個訊息,李景湖也只是“哦”的一聲。像過去的幾十年一樣,沒有提起自己戰場上的任何經歷。
父親是一個謎。李景湖的沉默裡,有崢嶸歲月的浮雲蒼狗,是不敢思憶、不堪回首。
一身戎裝的李景湖。受訪者供圖
直到前年,李文新為父親辦復轉軍人登記,翻閱檔案才得知,父親在朝鮮戰場上獲得三等功。
《革命傷殘人員評殘檢評登記表》顯示,1953年7月,李景湖曾在朝鮮坪山南村戰鬥中負傷致殘。
父親頭上的子彈是不是來自朝鮮戰場?李文新依舊不得而知。
考慮到子彈已經留存多年,身體上並無大礙,家人沒有為李景湖準備開顱手術。
直至李景湖去世,彈頭才重回家人的視線。
火化之前,李文新的丈夫特意讓工作人員留神彈頭。但骨灰出來後才知道,第二顆彈頭出現在父親的腰部。
“我們可能這才知道,我爸爸經受了這麼多,他自己從來不跟任何人說。”李文新當場淚如雨下。
一份檔案
很少有人知道,魏巍的長篇通訊《誰是最可愛的人》中,多次提到的“通訊科長”便是李景湖。
在朝鮮,擔任通訊科長的李景湖,陪同魏巍進行採訪,被寫進《擠垮它》,後收入通訊集《誰是最可愛的人》中。
李景湖的檔案袋,用黃色牛皮紙製成,厚達5釐米。
這是一個老兵一生的厚度。
李景湖的檔案。受訪者供圖
第一份材料,可以追溯至1938年1月。那年,13歲的李景湖在河北高陽入伍,成為冀中軍區的一名通訊兵。
他來自華北平原一個貧苦的家庭。一家人靠兩臺織布機為生。日寇大掃蕩時,經濟更是困難,曾經全家逃荒到外縣討飯,李景湖的妹妹被賣掉,代價是兩鬥紅糧。
在此之前,李景湖一直在村小讀書。他不算一個安分的學生,在學校裡曾經舉辦講習會宣傳抗日,提出“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保衛中華民族”的口號,告訴鄉民九一八事變的經過、日寇蹂躪東北父老的真相。
戰爭真實而殘酷。檔案裡的李景湖,有過多次死裡逃生的經歷。
1942年5月,日寇掃蕩冀中,李景湖所在的隊伍失散。遇到掃蕩的日偽軍,在田地裡伏著的李景湖被抓住。
身著制式服裝、手指細柔的李景湖自稱是農民,偽軍不信,拿槍托打他。從李景湖的口袋中,偽軍搜出一本記載著伙食帳的日記本。慌亂中,李景湖稱自己是小隊的司務長,隊伍已經不知去向,自己回家探望生病的父親。
之後,偽軍便將李景湖交給本地的聯絡員,最終被老家的村長以兩百元偽幣贖出。
另一次更為驚險。日軍使用包圍的方式大掃蕩,從大圈向內包,四面打槍,李景湖和戰友們朝著各個方向跑,都沒跑出去。
李景湖帶著兩個交通員向東衝到大鯉魚村口的時候,被日本人發現。交通員往西跑,李景湖則穿過一條街,鑽進一個衚衕,躲進了一戶人家的廁所裡。
從廁所的牆縫裡望出去,漢奸領著日本人在衚衕裡端著刺刀來回走,越來越近。李景湖咬著牙,握著手榴彈,隨時準備同歸於盡。沒想到,日本人搜查十分鐘後便走開,最終死裡逃生。
1958年,李景湖因傷退役,同年填寫的《軍官退出現役申請報告表》中寫著,李景湖的健康狀況為:“頭疼”“右手及右腳各負傷一次,已殘疾。”
2020年9月,檔案錄入最後一份檔案:死亡證明。
至此,一個跨越95年,名叫“李景湖”的檔案,將被永遠封存。
沉默如山
李景湖的身體,訴說著所經歷的一切。
兩顆子彈,一些彈片,無法用力的右手,走起路來略微往前歪著的身體,和有些拖沓的右腿,都是時間的見證。
晚年李景湖。受訪者供圖
家人眼中的李景湖,是一個普通的父親,過著普通的生活,沉默寡言,“可以說是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一個人。”
離開戰場的戰士,往往會無所適從。在家人眼裡,李景湖的精氣神,似乎被永遠留在槍林彈雨中。
轉業後的李景湖,很少和家人交流,也很少合群。在負責管理離休事務的劉徳昌印象中,李景湖腿腳還便利的時候,總是一個人急匆匆地走路。
長女李甦也回憶,父親是個特別愛走路的人,雖然受過傷,右腿走路不是很利落,但是每天都不閒著,颳風下雨都恨不得出去。
但是,李景湖每次都是一個人四處逛。李文新記得,父親一個人坐上公交車就走,也不知道去哪。冬天,還會一個人騎著車去釣魚。
生命的最後四年,護工杜師傅日夜看護著李景湖,老人沒有提過什麼要求,就連上廁所、喝水,也從來不會提出。
只要不問,李景湖很少開口,“就連電視聲音大了、小了,他都不說,如果電視放著他不喜歡看的節目,他就默默開始翻書。”杜師傅說。
杜師傅記得,自己剛去看護那陣,每到晚上,李景湖都睡不著覺,最開始吃藥,但是都不怎麼管用。晚上有時候會大喊大叫,聲音從三樓傳到一樓,還突然起身,想要出去,“安撫他,順著他的心意來,給他點瓜子嗑,慢慢就好了。”
這並不正常。在家人眼中,經歷過生死的李景湖,甚至是一個不知道疼的人。李文新記得,有一次,父親從藤椅上站起來的時候磕到桌角,“頭上開了好大一個口子,血嘩嘩地往外流,縫了7針。”
但是李景湖神色不變,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樣,只在醫生為傷口消毒時悶哼一聲,身子有一點躲閃動作。
“叫我同志”
生活中的李景湖,並不是一個花錢的人:襪子縫縫補補,接待親戚只買一個餅。小時候,孩子的鉛筆,都要使到頭才給換新的。
李甦說,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家人,李景湖都有著嚴格而樸素的要求。
但李景湖並沒有什麼財產。錢上哪去了?家人問過,他從來不說。直到有一天,李景湖的一位老戰友打電話到家裡,大家這才知道,多年來,李景湖一直在給家庭困難的老戰友們寄錢。
李景湖體內取出的彈頭。受訪者供圖
2003年,陳德昌開始負責離休老幹部的管理工作,逢年過節去慰問離休幹部時,在李景湖家提起打仗,老人總是很興奮。早些年,李景湖還經常去戰友家串門,“一個人跑到大興附近去。”
李景湖的心裡似乎總是放不下戰友。退休後,愛好讀書寫字的李景湖也沒閒著,還與幾位老戰友合寫關於抗日戰爭的歷史。
閒暇時,李景湖也在家看抗戰劇,一個人邊看邊嘟囔,“這和我們當年不一樣。”
2013年摔過一跤後,李景湖的身體每況愈下,時不時地犯糊塗,把窗戶當成門,把女兒也認錯,坐在輪椅上,只能由別人推著出去玩。
但是,只要有人打著拍子,或者起個頭,李景湖就能唱起革命歌曲。團結湖公園的革命歌曲活動,總少不了他的身影。
今年6月,李景湖發燒入院,躺在病床上還能一字不落地唱完《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
“大爺”,病床前,杜師傅喊著李景湖。大多數時候,老人不作聲,有時候會專門糾正一下,“別叫我大爺,叫我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