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未定義
很早以前,張七打算將他們雜誌的一期增刊的附標題起名為《未定義號》,他找到我,希望我以“未定義”為題,寫一篇稿子。我找來雜誌以前的增刊,想看看大致是什麼風格,卻發現了該雜誌一個特點:目錄裡每篇文章題目後面都會放幾個小標籤,每個標籤上寫個關鍵詞,如,“八卦”“小說”“正能量”等。我心說,這不就是定義麼?
我找到張七,和他說了我的想法,他臉紅了,不好意思地囁嚅道:“……是給讀者一點提示,讓他們對文章有個大概的印象……省他們的時間。”
很多年過去,我常常想起這件事情,想起編輯那句“省時間”。很多時候,我們美其名曰省時間……其實只是為自己的武斷開脫罷了,武斷地為一樣東西下定義、貼標籤,其實只為消滅未知的恐懼,卻將智慧的成長之路堵死。最關鍵的是,定義往往減少不了無知,而反倒帶來困惑。說到這裡,我忍不住想到一個叫孟然的少年。
孟然在16歲就差點意識到這一點。那天,他正陪他的小女友毛毛逛動物園,他們走過一排籠子,看到一隻很奇怪的動物,毛毛道:“呀,阿然,你快看這是什麼?好奇怪啊!”
然而,籠子上沒掛牌子。
“真是的,也沒個牌子。”毛毛說,“應該是一種狗吧,或者是一種熊。”
這句話在孟然眼中成了可愛,當然,愛情會重新定義一切。我們可以想見,當愛情消失時,如果孟然依然記得這句話,可能就成了蠢。
這時,一位工作人員帶著新制作的牌子走來,孟然說:“名字來了。”
牌子掛起來,上面寫著兩個字“犰狳”,他倆一個都不認識,下面的字倒是認識一些:“哺乳綱、獸亞綱、有甲目、犰狳科……”
“九除,九徐?”毛毛道。
“求餘。”孟然道,他眼睛好,看清了拼音小字。
“哦。它是一種狗吧?”
“嗯,一種帶甲殼的狗。”孟然笑著說,他打算打趣一下接著解釋,沒想到毛毛叫起來:“哎,你看那個,那個更奇怪!”她的注意力已經移到下個籠子了。
沒有牌子的時候渴望它,看到牌子念出來便心滿意足,然而——我卻還是什麼也不知道。這個念頭在孟然心頭一閃而過,他顧不上多想,心便追隨毛毛那傻乎乎的可愛氣息而去了。人總是渴求一個定義,哪怕它什麼也沒說——孟然差一點就明白了這點,愛情使他錯過了這個成長的契機。不過沒關係,年輕人多的是機會,瞧,孟然的手機響了,是一條簡訊,孟然看到簡訊的內容,臉色大變。
然而對於毛毛來說,她的世界依然延續著剛才的完美,激變的地震波還沒有傳到她這裡。其實,在其他人看來,這真是對兒令人羨慕的小情侶,兩人手牽著手,女生靚麗時髦,男生帥氣乾淨。毛毛也覺得愛情就是這樣,如舒夢婉的小說裡寫的,他會陪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小心呵護她的開心和美麗。她甚至幻想著她的阿然有一天會像書裡的阿未一樣,為她放棄繼承鉅額的家產,只為和她在一起。你看,書中的她叫他“阿未”,於是她叫他阿然,一切都還未然。
這個歲數的小女生實在讓人著急,她們總是抱著舒夢婉之流的書流淚。每每看到這種場景,我心裡就怪起莫黎。莫黎是我的死黨,他在出版社工作時,曾負責給舒夢婉出書。那是很久以前了,有一天我去單位找他,正碰上那女人在他辦公室。以前只聞其名、見其文時,還對她有所幻想,今天一見,簡直嚇了一跳——天,怎麼是如此一位蒙了一臉煤灰般的老婦?
作家用筆名向讀者定義自己,再用作品充實這個定義,舒夢婉的文字和她的名字一樣精美幼稚,在我印象中,她雖然缺少智商,但那種幽怨的都市女人味也別有魅力。那次見面徹底打碎了這些幻想,我感到被騙得很疼。——這都怪莫黎沒有偷偷地在扉頁放一張“卷首玉照”,然後配上作者簡介:“舒夢婉,中國著名暢銷書女作家,原名於大華,出生於……”
樣貌、名字、年齡,大約是定義一個社會人最基本的三條,缺了它們,你可以將作者想像成一個神、或者一頭豬。也不怪毛毛們愛上舒阿姨,在見她之前,連我都想著什麼時候泡一把來著。聽說毛毛的班上永遠會有人第一時間買到她簽名版的新書放在班裡傳閱,小姑娘們躲在練習冊壘成的“工事”後面偷偷流淚,老師則在上面講化學方程式——後來老師終於受不了了,大喝一聲“交上來!”小姑娘一哆嗦,趕緊抹乾了淚,把書拿上去,不過她下午就又去買了一本,重新在班裡傳閱開來。
我每每想到這些,就覺得她們被舒阿姨瞞得好苦,她們把舒夢婉看成大姐姐,甚至親姐姐,比她們的父母還要親。而毛毛,則是把舒姐姐奉為懂自己愛自己的人生導師,正是舒姐姐讓自己懂得了什麼是真愛,把自己從那場惡夢的泥潭中解救出來。她在那個行將崩潰的日子,把班上傳閱的《夢醒在愛未然時》帶回了家,她在被窩裡打著手電,捧著書哭了整整一夜。
孟然沒看過這種小說,愛情對於他是隻剛破殼的小鳥,一切都是未知,換句話說,一切都沒有定義。他只是模模糊糊相信一些原則,什麼忠誠專一、男人要保護女人之類,這對他來說簡直和餓了要吃飯一樣必然,二心對他而言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事,他甚至根本無法設想這一生若不和毛毛在一起,還能有什麼其他的可能。他只知道,一會兒見不到毛毛,他就要想得發瘋,如果久一點,肯定就得死掉,這是毫無疑問的,就像飯點吃不到飯就會餓得發瘋,餓久了就會餓死。
於是當孟然看清這一點的時候,他鼓起勇氣,把這一切都傾吐給了毛毛。毛毛很意外,她之前從未注意到孟然,雖然姐妹中有不少人暗暗喜歡這個鄰班的班長,可她覺得他太瘦弱了,和她夢想中人高馬大的男生大相徑庭。其實,毛毛身邊並不乏追求者,她時常有意無意地把收到的情書落在寢室裡顯眼的地方,總有好事的室友偷偷拆開,高喊著“號外”替她四處散播,她便假惺惺地害羞生氣。那時,毛毛還沒讀過《夢醒在愛未然時》。
毛毛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孟然,姐妹們憤憤地感到不可思議,孟然卻執著的相信,只要他一如既往,一顆真心總能打動心上人。
然而誰也不知道,那時毛毛迎來了她人生中最深重的考驗——她居然被一個老男人迷住了。
我無法追溯出這件事的緣由,只能說這個男人太厲害,他的眼睛、嘴、手還有身體,都是為搞定女人而生,無論這女人是誰。當他開口時,他的身體成了道具,現出與臺詞最為相配的體態,他的眼睛為他捕捉女人的一舉一動,只需要一個細節,他就能找到那條防線最脆弱的地方,於是他想也不用想就制訂好了計劃,不急不緩地靠近那個位置,接著突然出動,一擊必殺。
在毛毛的顫抖的身體終於在他懷中柔軟下來時,他心中閃過一陣恐怖,這是他結婚後,第三次對少女下手,上一次是三年前,事後他只花了三十萬就擺平了女孩的家長和學校,而最難辦的,則是自己的老婆。他在得手的一刻想到自己一旦敗露的可怕場景,不禁渾身發軟,但在一瞬間,一個聲音衝散了那個場景:“看見沒?告訴你,泡妞,就要像庖丁解牛。”這條聲音彷彿狠狠地抽了他一鞭,他的肌肉如同鬆開離合的車輪,突然重新掛上了力量,那雙魔術師般的手開始解開毛毛的扣子,如同開啟一件精美商品的包裝。
毛毛如果誠實的話,就得承認她在那晚的幸福完全壓倒了恐懼。這個男人為她定義了男人,完全地摧毀了她心中“男人”的原始概念,她感到自己那天才懂得了什麼是男人。但可怕的是,這種印象卻是用絕妙的技巧精心調製出來的。毛毛不知道,這個男人歷經了多少曲折和磨礪才練就了這些技巧。這就像演奏一樣樂器,而毛毛,不過是他的又一場演出。
“藝術演出”,這個說法比“庖丁解牛”好聽了太多(其實,庖丁也可把解牛看成一門藝術),這是這個男人為自己的行為下的定義,這幫他逃脫了很多自責,然而卻讓他更加無法剋制自己“表演”的慾望。在成功收購一家公司後的慶功宴上,他喝醉了,當著下屬的面說出了可怕的心理話:“你們不能怪我,我沒什麼本事,真的,我他媽什麼都不會,都不行,就會這個,只會這個,全部的天才都在這上面……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到達今天這個地步,我容易麼我……那可是大師級水平,你們誰不服可以和我PK ,你們都是有老婆的人吧?不信咱們試試?……你們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才有今天,這叫‘天生……天生……難自棄’……”
好在大部分員工不知道“這個”、“這”指的什麼,於是大家居然鼓起掌來,然而下面有些女員工則難以察覺地變了臉色,包括他的秘書。他說完突然嘔吐起來——秘書趕緊把他扶出了門,讓司機把他送走了。
第二天酒醒以後,一位心腹告訴了他昨天的表現,一個字一個字重複了他說的話。這下他心情大亂,彷彿那天自己當眾脫了裸體,而他的身體上紋著一串致命的密碼——雖然很慶幸沒人知道那密碼的意思,他依然感覺大難臨頭。那時,他與毛毛的那個夜晚剛過了三天。
他沒有依諳熟的慣例,有步驟地和毛毛斷絕關係——事實上,他根本就已經把毛毛拋在了腦後。他輕輕對心腹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你去吧”,就給秘書打電話,讓她訂去澳洲的機票,“最好今天就能走。”他說。接著,他撥通了一個自己極其厭惡的號碼,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又細又啞的聲音:“呀!孟總!恭喜啊!”
“你的錢已經打過去了。”孟總說,“我們來談談你說的那個澳洲專案吧。”
“哎,哎,好嘞!我下午就把資料給您送去。”
“嗯,三點鐘過來就好。”
“啊!那太好了!您終於想通了,我就知道您這種聰明人是不會放過……”
孟總沒再聽他下面的話,他想象出電話另一頭,那個名叫姬正的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一雙鼠眼閃閃發光的樣子,覺得很噁心。這傢伙是個叛徒,多虧了他,自己才能以這個“白菜價”收購了那家公司,交換的條件是要給這傢伙一筆錢,並且入股他攢掇了很久的那個澳洲專案。孟總毫不信任他,他本計劃多拿點錢打發了他,至於那個澳洲專案,顯然是個騙局。
但現在,他聽完心腹對他醉酒的描述,心情大亂,惟一想做的就是遠遠離開這裡,他掛上電話時就已經站起了身,現在連坐在椅子上也已經是折磨了。
孟總沒有當天下午就走,事實上,他又過了三天才坐上飛機。放下電話後,他的理智有所恢復,當秘書告訴他已經訂下下午五點的飛機時,他突然來了主意,對秘書吩咐了一番。姬正一到,他就告訴姬正,把膝上型電腦留下,資料他會細看,但事不遲宜,機票已經訂好,讓他先坐下午的飛機過去,自己處理完事情,後腳就來,電腦和費用之類的會很快送到。姬正只得從命。送走他後,孟總擬定了一個計劃,他決心要讓這個小人吃個大虧,一蹶不振。但自己必須去澳洲,這裡的世界彷彿是一個他多年精心經營的核電站,而現在卻出現了可怕的裂縫,他只有遠遠地逃開,等待塵埃落定。
然而在這之前,他用最乾淨的辦法處理了那個聯絡毛毛的手機,對毛毛而言,這個手機號就像風箏的線,是她與那個為她定義男人的男人的惟一聯絡。這個年輕的女孩子不可能想到,風箏竟會自己剪斷這條線,那個男人為她定義了男人之後,便人間蒸發,彷彿從未存在過——於是,這個定義完整了。毛毛在一週後,才看懂了這個定義,她無法想象原來定義也可以像歐亨利的小說一樣來個結局反轉,其實她早就看懂,只是在聽到無數次“已關機”的冰冷回聲後才終於開始相信。世界在她腳下崩塌,她向著無底的深淵墜落,也就在這時,她翻開了那本《夢醒在愛未然時》,這本書的頭一句話就像一雙手似地托住了她:“她終於明白,他拋棄了她。”也就是在那個晚上,毛毛在被窩裡邊哭邊讀完了這本書。小說開頭所寫的事和她剛剛經歷的如出一轍,於是她完完全全地相信了這部小說,相信了舒夢婉,相信了小說裡的女主人公便是自己,也相信自己將會有和她相同的命運。
年輕人在心靈形成的當口,將無數次地尋找精神支柱,一旦他發現一個可信賴的人,便很容易一如既往地跟隨下去,對他的一切都深信不疑。生物學上對這種現象有個很經典的概念:印隨。這是指小動物會把出生後看到的第一個活物當成自己的母親,其實,人也一直在尋找自己的精神之母,一旦找到,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精神託付於她,如果找不到,則將永遠處在不安的混亂中,永無寧日。這正是毛毛所經歷的情形,當一個人預言家般精準地說出你的命運時,由不得你不信。毛毛翻到最後一頁時,一封信掉了出來,那是孟然託毛毛班的朋友偷偷夾進去的。
“……我想讓你知道我有多愛你,我沒法想像這一生不能和你在一起。”孟然熱情而莊嚴地寫道,彷彿這封信將由神父傳交給上帝,“星期六,老樹下,幾點都無所謂,我會一直等你。你的 然”。沒人知道,孟然寫完後,自己被自己感動地哭了。
孟然在週五的晚上11點多,就來到了“老樹”下面,他要嚴格兌現“幾點都無所謂”的承諾,週六的這24個小時,在毛毛出現之前的每一秒,他都必須在這裡等待——這種宗教般虔誠的守望,只能屬於對這世界抱著純潔信仰的孩子們,在“大人們”看來,這當然既幼稚又瘋狂,因為他們眼中的世界早已無數次被汙濁的經歷“修正”了定義。所以,這些聽話的孩子們惟一的選擇就是避開大人。這也是孟然突然義無反顧地遞出這張熱烈邀約的原因:父親突然出國去了澳洲,而母親則向來是他說什麼她就信什麼。他告訴媽媽這晚要和同學一起做題,然後就睡在那裡了,於是媽媽便相信了。其實孟然幾乎從來沒向母親撒過謊,即使這次,嚴格講也並未撒謊,他的確去了同學家——正是那個幫他夾紙條的同學——和他一起做題,接著住了下來,並用同學家的座機給媽媽打了電話,只是他沒有睡覺,時辰一到,他就溜了出去。
這個理智而聰明的孩子並未抱太大的希望,雖然他反覆問那位同學“有沒有夾進去”,也反覆受到不耐煩、但卻堅決的肯定答案,可還是不放心:信可能掉落;她可能沒翻到;即使翻到了,一看是自己,也可能看也不看就扔進垃圾箱,就像那天想也沒想就拒絕自己。但如果他更瞭解毛毛一點,則會想到她或許會“不小心”把這封信落在寢室裡某個地方,假裝自己沒看到,卻讓別的女生髮掘出來。他只是想用完整的24小時守望來踐行他理解的愛情。他當然希望她能來,即使她不來,也希望她知道他等了她一天——說“一天”就行,不必強調是整整24小時,不過就算她不知道也沒關係,他反正要做他能做的一切,他已經準備好了,這不過是個開始。
毛毛在天色微亮的時候拆開了那封信,她不會知道,當她在被窩裡顫抖著肩膀流淚的時候,有一個男孩子正站在一顆大樹下,也顫抖著肩膀,承受著初夏深夜的涼風。兩人都不知道,對方和自己一樣徹夜未眠,一同擁抱了這個週六的第一縷晨曦。
所以,當毛毛讀到那封信時,孟然依然是那個曾被她第一時間pass掉的瘦弱男生,她甚至有點恨這張情書為什麼不是其他人寫來的。其實她的頭腦中迴響著小說的情節,正強烈地憧憬著一個阿未一樣的人來拯救自己,孟然寫的話並沒太看進去,而況她印象中的孟然與阿未還是相差了不少(阿未可是個人高馬大的籃球健將),但突然之間,一個細節改變了一切,那便是信的結尾:“你的 然”
“我願陪你去任何地方,為你做一切事情。我會永遠等你。 你的 未”在小說裡,女主角看完這封信就瘋狂地衝到樓下,不遠處停著一輛酒紅色的瑪莎拉蒂——其實這輛車已經在那裡停了好幾天了,她終於明白原來這輛車在等她,車裡的人已經在這裡等了她幾天。然而,這並不重要,致命的細節其實在這個“你的 未”上,《夢醒在愛未然時》這個書名,毫不知情地為“未”與“然”定義了聯絡,而這聯絡,卻有著神諭般的力量。在這一刻,毛毛的心中彷彿洗牌一般,完完全全地重新整理了,孟然為她做過的所有的事情突然間獲得了崇高的意義,那是和阿未為他的女主角做的事相同的意義,因為它們幾乎就是相同的事,可在這個瞬間之前,這些事就和那些情書差不多,只是不需要她“不小心”落下,就能被其他人看到而已。“我怎麼才發現!”毛毛拼命忍住大哭的聲音,那晃在眼前的書名則幫她定義了這種感受:夢醒了。
毛毛重新去看孟然的信,可是看了幾個字就因為哭得太厲害,看不下去了。她實在忍不住,爬出被窩,來到了陽臺上,關上陽臺門,這裡離父母的臥室更遠了一點。她哭出來,這麼哭著,天已經開始亮起來了。
所以,這本書不但幫她定義了“真愛”,還幫她定義了“理想男人”。然而定義最終生效,還得當事人親手扳動那個開關。
當孟然看到毛毛時,他感到自己的一切疑問都獲得瞭解釋,其中有些是對的,比如他終於相信那封信的確夾進了書裡,毛毛了的確看了那封信;但有些並不準確,他擔心自己會不會字不好看,或者寫了惹人厭的蠢話,或者意思沒表達清楚,現在看來,這封信完全合格,毛毛讀了他的信,被他打動,於是一切都按他設想的發生了——這實在不可思議,因為太完美了。
但事實上,毛毛並未讀到“隨便幾點都可以”這些話,她在陽臺上哭的時候,就看見遠遠的那棵老樹下,一個男孩子正緊抱著雙肩站在那裡,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怎麼看怎麼就是阿然——她現在已經理所當然地把他喚作“阿然”了。
這一天,毛毛的父母都很奇怪,女兒怎麼突然知道早起鍛鍊了,她解釋說“越是臨近考試越要注重鍛鍊”,這實在牽強,不過總歸是件好事。這個時間,神經衰弱的老年人們早已經出現在大街上,女兒出去也不會有什麼危險,於是他們詫異而開心地放了行,只是囑咐她要先喝杯水,幾點回來吃早飯。
於是,守望了一夜的孟然,在清涼的晨風中見到了哭了一夜的毛毛,雖然他們對剛過去的這一夜彼此的情況都不知道,但現在,這些東西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彼此相愛,並確認了對方為自己的愛人。他們愛得純粹而虔誠。接著,毛毛回了一趟家,孟然則回了一趟同學家,兩人再次約見,兩個小時後,就到了兩個人看見犰狳的時刻。而就在此時,在地球的另一端,孟總已經下了飛機,開始了他的談判。
姬正沒想到這小子給他來這一手。由於時間緊,他根本沒有選擇餘地,只好被孟一仁的車送到機場,飛到了澳洲,而他根本還沒有準備好出發。最糟糕的是,他的殺手鐧沒有帶來。一到澳洲他就被困在了酒店裡,這都是孟一仁計劃好的,他的信用卡帳戶不知怎麼回事被凍結了,護照也丟了,孟一仁的一個手下陪在他身邊“照顧”,說這就去幫他想辦法,結果天天都告訴他“正在想辦法,就快好了”。他在酒店裡被困了一週才終於出來,他明白,自己已經沒有任何勝算,那個“專案”的背景,姓孟的肯定已經調查清楚了。等他坐著那個手下的車,到機場接到孟一仁的時候,姬正已經很難笑出來,因為西裝革履的孟總臉上寫著“勝券在握”四個大字。
談判將在第二天開始,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第一時間拿到“殺手鐧”。於是,他終於決定給國內的兒子打電話,那樣東西在家中的電腦裡還有一份備份。
姬正的猶豫當然有它的理由,他平日行事猥瑣,並且深深倚仗這種猥瑣,但他同時認為這樣做,不過是他在盡一個家庭中男人的責任。於是,他極不情願把妻子、兒子捲入其中,特別是發現兒子已經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和自己相同氣質的時候。但今天,他還是破了戒。他僥倖著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結果,畢竟不過是把一個資料夾打個包,發到郵箱裡,看起來也的確沒發生什麼。但事實上,情況比他想像地要糟糕地多。
於是,我們來到孟然附和著毛毛,說完“嗯,一種帶甲殼的狗”之後,手機收到簡訊的時刻。那時,姬正已經用剛才短暫的上網時間,把那些照片下載到了自己的手機裡,當他帶著這些東西走進談判會場時,依然保持著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他已經準備好,在最關鍵的時刻,把那些照片發到孟總的手機上。
孟然開啟手機,發件人處寫著“姬小宇”,他知道,這個傢伙自打高一就一直纏著毛毛不放。簡訊寫道:“你真夠NB ,泡你爹玩剩下的女人。你們父子倆真是品味相同啊!看看照片吧,哈哈哈!”
我想,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能夠體會那個虔誠的少年心中所經歷的暴風雨,可怕的事實強行粉碎了孟然心中剛剛固化的認知,他的宗教般的真摯成了個笑話,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在這個極其關鍵的時刻,這個少年保持了剋制,毛毛看向他時,眼中閃耀著的愛情是真的,只有雙頭毒蛇一般老辣的女人才能夠做到如此兩面三刀,而毛毛斷然不可能是那樣的女人。但孟然無論如何維持不了剛才完美狀態時的心境了。可憐的毛毛以為孟然生了病,她著了慌,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如同這兩個年輕人所經歷的考驗,差不多在相同的時間,孟一仁也迎來了寫定在他人生裡的災難。他的一切計劃都被摧毀了,現在,自己已經像一隻小鳥,被這個小人捏在手中。
他沒空去想姬正怎麼拍到了自己和毛毛的照片,他只是覺得這真是報應。他的思維迅速回溯,一下子回到了那句“泡妞,就要像庖丁解牛”響起的日子。那天,他的哥哥當著他的面,把他赤誠地追求了很久的姑娘帶進了屋子,他像被凍僵了一般一動不動地站在哥哥的門前,不知過了多久,哥哥祼著身子開啟門,只在腰間繫了條毛巾遮住下體,看見他就是一愣,“吼?還在這兒呢?傻了?”哥哥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用溼溚溚的手指彈彈他的肩膀說:“看見沒,泡妞,就要像庖丁解牛。”
在這之前,他當然聽過“泡妞”這個詞,只是他引以為恥,他想像不到,這句話會摧毀他對男女關係的認識。
那是孟一仁的年輕時代,在這樣一個家庭和圈子中,他由於沒有女人而被身邊的人嘲笑和鄙夷,這些人包括了他的哥哥和父親,直到他聽到了哥哥的這句話,一切都變了。
孟一仁在一個晚上重新認識了自己,那天,他搞定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女人——那是父親的一個情人。可他卻沒意識到,那個女人是真的愛他。然而,孟一仁卻終於放開了對自己的禁忌,他終於發現,自己的天賦其實遠勝自哥哥和父親。
當那筆收購完成的時刻,孟一仁感到,年輕時的恩怨終於有了一種了結,他以白菜價收購的,是哥哥的公司,而擊敗哥哥最關鍵的一著棋,則是透過姬正拿到了一些資料,這些資料證明,孟一仁的哥哥曾經透過勾引並佔有競爭對手公司的女職員,來獵取商業機密。他惟一感到遺憾的是,自己沒有透過搞定哥哥佔有的女人完成,因為她已經早早離開他哥哥,去了國外。
當我看見張七發來的郵件中的“未定義”三個字的時候,我就無法拒絕自己從這個角度把這些事寫出來,孟然坐過的那把椅子就在對面,彷彿還溫著,一個年輕人總要經歷一次次的重定義才會漸漸穩定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但糟糕的是,這常常是錯的。所以,未定義或許才是安全的狀態,它保留著我們更加接近真實的可能。
我聽孟然說了很多,自己卻說不出幾句話,後來想了想,帶他去找莫黎。我是個喜愛微觀視角的人,喜歡那些螞蟻洞一般的細節,而莫黎喜愛的宏論大道,或許更適合這個孩子,這孩子其實已經接近崩潰,但卻一點也沒透露給毛毛,只是告訴她自己最近不太舒服,過一段時間會好起來的。如此隱忍的一個孩子,莫黎應該更適合他。
走在路上,我又想起那次去找莫黎遇見舒夢婉的情形。就見她穿了一身很顯貴的旗袍,戴著黑網手套,食指點著面前的杯子說:“你不知道我有神經衰弱嗎?你們是不想讓我睡覺了?不睡覺我怎麼寫作?”她的聲音雖然老了,卻又尖又細,像出毛病的音響,就聽莫黎低聲下氣地說:“但是……但是,不是您要的拿鐵麼?”“你是新來的吧?你不知道我只喝無咖啡因、無糖的麼?你們還懂不懂尊重作家?”我在門口聽完這句話,就推門進去,叫:“莫黎!……哎?有事是吧,你先忙……”“劉昆你等等!”莫黎趕緊站起身走過來,小聲對我說,“劉昆,幫我個忙,到‘研磨味道’重新買杯拿鐵,要那種無……”“行了行了,明白。”我說完就去給舒阿姨買咖啡去了。
其實那天我剛聽了段八卦,說是舒夢婉飛去新加坡,在一個晚上精心打扮一番後,去找和她分居六年的老公,想讓他回心轉意,可是第二天,她老公就離開新加坡,躲到更遠的地方去了。去買咖啡的路上,我立即信了那條八卦,這樣的女人其實很配這種境遇。
但我這時突然明白,舒夢婉的老公離開她,完全是因為她的不忠,我和孟然坐在車上,這孩子哭了出來,越來越無所顧忌,想到哪說到哪,原來,舒夢婉當年出軌的物件,正是孟一仁的哥哥,她彷彿是那件事之後,才成為了一個哀怨的作家。她其實並沒那麼老,性格也沒那麼壞,這一切都發生在她老公斷然離去之後。
剩下的事沒法再寫了,我和孟然坐在車上,未來的一切,都還未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