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博洛尼亚在记忆中渐渐遥远,那些直观上的冲击或许仍然会微弱留存。我会记得这是如此在盛夏中流转着金红色光的城市,女士们喜欢甜橙味的香水,店铺中也常飘出甜甜的奶油一般的气味,在暑气中却能奇异地使人心神宁静。每一个转角都有圣母壁龛,和残败的文艺复兴式样的壁画;大学区的学生们穿着清凉的衣服在“哀悼基督”的门廊壁画下喝着清凉饮料,人人都一幅心情很好的样子。还有那仿佛无穷无尽的拱顶走廊,在不同的街区是不同的式样:市政厅广场厚实庄重的巨型四方柱子和绘满巴洛克绘画的廊顶,圣史蒂芬教堂周边带柯林斯式柱头的大理石柱子和朴素的拱顶,圣方济各教堂周边居住区木头柱子和带磨损的文艺复兴壁画的拱,大学区的圣则济利亚教堂旁则是优雅的流纹拱顶和朴素的红砖圆柱。诗人老爷爷告诉我,博洛尼亚是他最喜欢的意大利城市,他从来不爱去任何博物馆,而喜欢光亮开敞的街道,和古老的大学。那些牛气冲冲什么也没学会的学生们把古板的老先生扔出教室的那些胜利时刻,古往今来都大快人心。我也并不那么怀念大学里的时光,和老爷爷一样,我喜爱观察城市的外部轮廓,和她的街道褪变的历史。贝克特曾说起都柏林八区那些“非常怡人”的街道,许多年的欧洲生活之后,他回到爱尔兰时仍然能从步行中辨认出往昔的快乐,唯一让他无法认识的是店名(独立后变成英爱双语或国族主义意识形态下的变形的爱尔兰语)。我记忆博洛尼亚的方式是在印象的地图中标出几个教堂,因为我知道,它们的名字永远不会改变,即便它们终有一天会朽坏倾塌,即便它们之内永驻的是陌生人在此世的倒影。
“一片星空下的森林”,我在大小形态不一的各个教堂里认出相似的构造,这也是陌生的神在自然之中显现的最伟大神迹。我们最美的音乐都在模仿星辰穿越亿万年传来的微弱乐音。乐师用乐器盛放这已逝去的韵律之颤动,插画家在手稿上用属于时辰书的季节、农事、圣徒绘画装点它们的躯壳。比起星体的声音,人们更渴望了解它们的旅程,这或许因为我们终有一日想要如了解太阳在夜间的旅程一般,了解自身的死亡。也曾有那样一段时间,我们像理解树木的生命一样理解人的生命,并非通过如风的言语和如睡梦的思想,而是通过观察生命的汁液在土地和根茎之间的循环。由此我们理解自身如何依附于大地。这些天真的想法是如此美好,以至于我相信在所有复杂思辨和对个体的审视之外,它们会像我们投入这个世界的盲目一样永存。
教堂壁画在座座浓缩的宇宙之内像是彻底的人造物。我们目视教堂的形制一如直面神子的骨血,是不需要故事去理解的。壁画是多余的、次生的艺术品,它们只能属于人。当我独自一人漫步在博洛尼亚和普拉托的圣史蒂芬大教堂,每每花五欧元请守堂人打亮灯光,一一走过那些美得让人心醉神迷的色彩和融金般流转越来越深的场景之时,我意识到人的脆弱和自欺,而且经历了许多个世代仍然如此。在博洛尼亚大学区的圣泽济利亚教堂,意大利闻名于世的十六世纪画师们用如六月玫瑰园般轻盈美好的色调描绘她新婚之夜听得的神界的美好乐音,并用他们心目中最纯洁的面容和美好的身体装点降下尘世抚慰恐惧中的贞女的天使;在主广场上的圣白托略教堂内,拉丁十字双臂的墙上,赫然是取材自《神曲》地狱篇的场景,和漆黑无物之上飘行的船,乘客们受到远处光亮的指引。光头赤足的忏悔者匍匐在历经风霜的老者身下;全城最美的圣史蒂芬大教堂(本地人称“七教堂”),其建筑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由七个4-14世纪分别兴建和不断重建的庙宇-教堂相互交叠而成,内部雕塑和绘画风格都极为混杂。据说圣白托略原意是在古老的伊西斯庙宇上建起仿圣墓教堂形制的大教堂,但这次和此后的多次兴建计划和工事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完成过。我在里面看到罗曼石柱环绕的内院,雕刻双翼石狮、孔雀和鹿的八世纪仿古石棺,通向纪念圣维莱塔-阿格里科拉的“各各他”小教堂。壁画都是十四世纪左右的作品,较为沉郁凝滞,书写圣徒史蒂芬的生平;行程至托斯卡纳,普拉托的大教堂的祭坛内壁上,莎乐美披着嫩绿的轻纱,着枚红色的袜子,舞姿一如五月的清晨,是约翰断头前遥遥望见的最后一幕场景,或许是伴随他离开画面右侧那个灰绿腐坏的头颅升上天堂时伴随他的场景。大教堂地下是更古老的壁画群,和城中所有教堂一样,绘制着温柔悲悯的圣徒、圣家族和圣母像。在圣母像上,无数样貌不一的女子却都有低垂的前额、模糊的面容、柔和俯看的静默神情。不止在教堂中,在每一个街头转角,都会看见圣母壁龛,装点着每一位画师心中最纯洁惟美的面容,和人类最脆弱的一面:渴望爱。
教堂壁画区每每格外空寂,在盛夏流转着金红色天国之光的受祝福的城市,漆黑一片的祭坛和闷热地底仿佛被某种空无深深占据着。在这里,壁画并非有生命的建筑里骨血的一部分,那部分即便经历了时间、毁坏和无数改变,仍然是宇宙中完满的创造物。壁画只是我们心中的哀伤。当我回到艳阳下欢乐的街道上时,心里泛起雾一般的空白。海波尼亚每年夏天都只有几日海水足够温暖,可以不需要很强的意志力就随意下水徜徉。在七月中的一日我们来到遥望岛屿之眼的浅滩,那日极暖,本没有打算游泳,却也挽起裙子下海。在沙滩上走过无数被海鸥吃掉的贝类躯壳,踏入水中的一刻仿佛立即离开了熟悉的生命世界,水草十分有力地缠住我的双足,我踏到一只大沙蟹,吓得往后一倒,但海水的浮力让我很快起立,继续走入成群的小虾和小鱼之中,避开不知是善是毒的水母……那是未知的世界,海洋,全然不同于我们熟悉的依附于土地的生命。当我慢慢涉水走向岛屿之眼那夏日里青绿的孤岛时,心里也是如此,泛着潮湿、惘然的雾一般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