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轩

豆瓣一刻:金玲 则见风月暗消磨

由 纳喇傲儿 发布于 休闲

  初入门时候听的曲子就是《牡丹亭?游园》的【皂罗袍】、【好姐姐】。那场景事至今日,犹自时时来纠缠人的记忆。五月的清晨,穿着碎花旗袍的师姐莺啼宛转,那清亮笛声仿佛还带着窗外草叶上的露水。后来听多了,从追《玉簪记》《长生殿》到细细认取工尺务头,只敢说比一无所知略强一筹。虽然时时要尝试没有见识过的生僻新曲,但是每每还是回头流连听熟了的家常旧曲。正是金盘玉脍,终不比疏食清水。

  昆曲是一种载歌载舞的艺术,也就是说,唱腔、科白、身段、砌抹、声情,必须结合成一个整体;观众赏戏文不可只看字面,仅以词藻为工,否则岂不是盲人摸象一般,扯着大象的尾巴便评判大小轻重。沈汤之争是戏曲史上一大公案,沈为吴江沈宁庵璟,汤为临川汤若士显祖。沈云:“宁律协而词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协者。”汤闻之笑曰:“彼恶知曲律哉。余意之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沈汤二君的实际创作自然不会那么极端,他们激烈的言论倒是提示了欣赏戏曲的两个重要方面:一文辞,一格律。是以后人有合沈家规矩汤家才情为一庶几双美之议。作曲者如此,读曲者不但当目视,且当耳听。

  闲言休叙,且入正题。道是有明传奇,一曲“姹紫嫣红”足以笼盖全场。今当细读一番,方知佳胜处。

  《游园》一折为小工调。何谓小工调?吴梅在《顾曲麈谈》里举例说,笛有六孔七音,“按第一孔作工,第二孔作尺,第三孔作上,第四孔作乙,第五孔作四,第六孔作合,而别将第二第三两孔按住作凡”。这样吹出来就是小工调,属于基本调。另外还有凡字调、六字调、正工调等,皆是在此基础上变换音阶而来。小工调可用仙吕宫、中吕宫、正宫、道宫、大石调、小石调、高平调、般涉调。《游园》用的是仙吕宫下的【步步娇】、【醉扶归】、【皂罗袍】、【好姐姐】。又因为这是南曲,所以没有乙、凡二音。

  手头收藏的【皂罗袍】有梅兰芳、华文漪、张继青、梁谷音、钱熠诸家版本,梅氏如软掷烟罗,华氏若遥问龙井,张氏似温香触手,梁氏如春风摇曳,余者自郐以下,不道可也。

  那杜丽娘唱罢前面两支曲子,作到园科,曼声叹得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个“许”字,要从极细念到大再收回来。朱门绣户里的女孩儿,连瞌睡也要被严父训斥,可见平日几乎没有机会出游。此处宾白,可闻惊喜感叹之情,又不能放得太开了。春香应一声“便是”后,这【皂罗袍】起了头。

  “原来”是平声,平声要唱得舒、缓、周、正、和、静,杜丽娘唱时向左略一投袖。“姹紫”二字时候向右投袖,动作就大一些了。唱到“嫣红”,丽娘打开手中涂金折扇。“开遍”二字皆是阴声,要先高后低。与此配合,二人慢慢蹲下,用扇子平着向外抖。这一句,听华文漪含蓄的唱法,反倒不大像一般二八女儿的活泼,竟是有些心事的一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后花园,它并不是生来就知道的,须得自己去寻寻觅觅,曲径通幽。这个园子可虚可实,乍然遭遇之际,真正是“花繁秾艳想容颜”,教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似”为阳上,有挑起之意;“这”为阴去,有转送之情,此处当为曲中务头。务头一词,起自周德清《中原音韵》:“要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后注于定格各调内。”还是吴梅讲得比较好:“务头者,曲中平上去三音联串处也。”我反复读吴梅这段论述,觉得他下的定义是从唱者读者的角度出发,判断已成之曲的务头在何处。至于作者,应该是从作品整体声情出发来决定抒情重点所在,从而把警语安排在某处,再为之定去上析阴阳。这样,从读者的角度分析,就可以从声韵变化之处推断务头在什么地方了。人的审美也是有路径依赖的,陈词滥调,往往产生于惰性,必须唤醒新的审美体验才是好文字。汤显祖轻轻一抖,借杜丽娘的眼睛看到了春色无边之下的荒凉:“都付与断井颓垣。”“断井”往下指,扇子打好几个圈,“颓垣”往上指。

  “垣”字一逗便收,曲子到了“良辰美景奈何天”。《世说新语》任诞篇有此一条:

  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诗经?唐风》里也有一对星夜同坐的璧人: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那些美好的事物毫无理由地就会摇动心弦,我一面仰慕着董子三年不窥园的坚决,一面又流连于孔子学琴三月不知肉味的沉醉。“何”字要唱擞腔:在一个工尺下面另外加三个工尺来摇曳这个音,即是擞腔,就像水塘里投入一颗石子儿使得水波荡漾不已。丽娘的“奈何天”,大约也和桓伊一样,和千年以前的这对璧人一样,是深深的叹息吧!

  到了“赏心乐事谁家院”,二人并立,互相搭肩,互碰扇子两次,并且目光互触两次。梅兰芳的讲解以为,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后面加了“奈何天”、“谁家院”以后就是好事落了空,我倒觉解得略显匆迫了。《蒿里歌》有“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曹植《白马篇》有“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李白《洛阳陌》有“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刘希夷《白头吟》有“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魏承班《谒金门》有“飞絮晴空扬远,风送谁家弦管”,欧阳修《蝶恋花》有“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李清照《满庭芳》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张可久【双调沉醉东风】有“吟诗人老天涯,闭门春在谁家”,汤舜民【越调小桃红】有“闲煞谁家旧庭院,最凄然,飞飞总是南来燕”……可见“谁家”一般解释作身份不明的“他者”,【皂罗袍】里面,赏心乐事是有的,只不知在不在杜家园子里。丽娘对着浓春烟景,第一次觉出了“自我”与外界的区别和隔膜。“谁家”是用得很普遍的一个熟词,可是我们就一定理解了每一个熟词的含义么?

  接下来就是描摹园中景色,汤显祖填的词取自王勃《滕王阁诗》里的“画殿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江雨”。“朝飞”二字皆是阴平,“暮”为阳去,“卷”为阴上,又是务头所在。所以要唱得抑扬方见韵致。“朝飞”渐渐拉高,过了“暮”,“卷”就要往下压到极低。园林景物有层次的区分,“云霞”呼应“朝飞”,“翠轩”相对“暮卷”;一为远眺,一为近观;一为自下而升,一为自上而落;云霞有流动之态,翠轩本静止之景。唱到“云霞”时候,丽娘碎步掩到小边,一手持扇下压一手兰花指儿指向高处。然后一阵飘飘拂拂的“雨丝风片”把上面的都抹去了。《桃花扇》里的老曲师苏昆生教李香君习曲时,说“丝字是务头,要在嗓子内唱”,这里倒是听得了一种小孩子玩水的兴奋。江南的雨天,有芭蕉叶的流光,杨梅果的清香,有绿蓑衣,青箬笠,那雨一滴一滴地掉在瓦片上丁丁当当,一丝一丝地落在江水里苍苍茫茫。这会子二人起身同时向后一步一步倒退,退一步,扇一掩面。“烟波画船”一句,都用云步斜着移向下场角落,各自把扇子倒拿着作摇橹科。如果说前面三句都是远景,这一句就是近景了。这几句批抹尽了阴晴远近高下低来,使人心里感动,也似三春好处到了楼台。

  最后杜小姐道:“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锦屏人”说的会不会是她自己呢?生小玉婵娟,长大深闺里,在绣房中则是绣,绣了打眠;难怪从前的女孩儿家,正月十五鱼龙舞的日子,三月三日天气新的日子,采桑的小路上,后院的破壁间,有许多故事可以发生。前面的调子都是那么低,到了“锦屏人”蓦地一提,我听来每每有裂帛之悲。固然可以说“锦屏人”指的是那些玉堂富贵人家,好的是醇酒美人黄白物事,所以他们并不会对满地春光感兴趣;可是杜丽娘啊,她的心事从此就像池塘青草,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了,从前那些错过的,不知道的,都开始从模模糊糊的雾气后边闪出,变得清晰起来。长大以后的人,对旧的“自己”,多少怀着一种复杂情绪。有几人夜深忽梦少年事,又有几人梦啼妆泪红阑干?死去的我已经把自己埋葬于经卷年华里了,新生的我在这个陌生的大园子里左冲右突,不知归路,而且,也不知现在走的这条是不是真正的归路。也许,每个人心底,都曾经有这么一个“锦屏人”逡巡过吧?这一句为其后寻梦诸事暗暗埋下了伏笔。

  中国古代的韵文发展到今天,所使用的意象、语言经过千千万万人的揉搓,真的可以说是熟软不堪,动辄花月烟云。以前与一位攻外国文学的朋友听电影《游园惊梦》里的【懒画眉】,她说:“词句倒是不错的,可是动不动花啊草的,太滥了。”我只好哑然。看明曲不能不向上追溯元曲,元人以本色为正宗,可是元曲只因为大用俗语衬字如日常口语就成为当时文学之胜么?读者欣赏的是意境,执其文字相就会被文字所累,光看见文字却不能体会其深意。如果把闲花闲草作为符号,这些符号的不同组合可以产生不同变化,在不同的语义环境里它们可以制造不同意境。何况戏曲又是需要配合音乐舞蹈的综合艺术,与演唱者的状态也密切相关。种种因素组合在一起就能产生千般妙处万种风情,全凭着作者一心构思了。倘是有情者为之,那壁上大龙便要飞腾而去,又怎么肯被语言的牢笼所束?诗是经验的积累,熬至滴水成珠,后人怨前人将好句写尽,自己要突破千难万难,这不能否认,我们能找到诗心星星点点的光亮,已经足够——“算人只合,人间哀乐,者般零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