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那麼一陣子,大忠,黑旭和我,真的變得特別壞了。我們每晚坐在宿舍樓前的乒乓球枱上,喝酒,抽煙,摔酒瓶子,往身上燙煙頭,唱《我等到花兒也謝了》,嚇得女生們都不敢下樓上廁所。
大忠簡直就是個自虐狂,臂膀上燙了幾十處煙疤。黑旭左臂燙了一個“恨”字,右臂燙了一個“愛”。我呢,就左腕燙了兩處,淺淺的,還不太明顯。大忠和黑旭非常鄙視我。可是他們也沒辦法,沒了我,這個三人組合就不能完整。我在三人中的角色至關重要,代寫情書。
我們時常在煙霧繚繞的枱球廳混到深夜。有那麼幾次被真的混混尾隨到巷子裏,踢打一頓,將身上的煙和錢都摸走。然後三人誰也不説話,忍着一身傷痛去爬學校的鐵門。
那一年,《相約一九九八》正在街頭巷尾傳唱,古惑仔還在錄像廳熱播,愛情大片《泰坦尼克號》第一次在大陸影院上映。而我呢?留着一頭三七分的長髮,身上燙了兩處煙疤,滿腦子都是羅曼蒂克。
那時候,瓊瑤的小説正在女生宿舍裏流傳,汪國真的詩抄還人手一份。那時候青春還是青春,愛情還是愛情,腆着肚子的大叔還不會把寶馬車停在學校的門口。
那時候,能寫一手好字,能編一首好詩,眉頭微蹙,目光鬱郁,就相當於一個高帥富。而我,丘小天,就是這麼一個人。
校刊裏每期都有我的文章,宣傳欄裏常年貼着我的獲獎作文,每天旁晚,廣播室裏總會傳出咬文嚼字的聲音:現在,朗誦詩一首......作者......丘小天......
男生們時常舔着臉,拿着一包七匹狼煙到我宿舍,説:“大才子,幫忙寫封情書吧!”女生們則是羞羞答答的蹭到身旁來借書,“我不看言情小説的!”我一副不屑的樣子。
“那你都看什麼書?”
“我看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賈平凹的《秦腔》,錢鍾書的《圍城》......還有魯迅、沈從文、王朔、王小波的書,還有國外名著《飄》、《唐吉柯德》、《三個火槍手》、《卡尼列娜》......”女生的嘴巴合不上了,眼珠子直打轉,隨時都會滑出來。事實上,我的牀頭除了一堆臭襪子,就只有一本《初高中生作文100篇》。可就這麼一本書,後來還是讓校花借去了。
初次見到校花的記憶已經不太清楚了,但有一點還是可以肯定的,她當時手上拿着一個搪瓷飯缸。至於她臉上含着羞,白色的連衣裙在午後的陽光裏泛着瑩瑩的光,這就不能確定了,多半是記憶後期處理的結果。
“看!校花!長得怎麼樣?”大忠垂涎欲滴的説。我順着他的手指往樓下望去,一臉不屑,“這個破學校,校花就長這樣!”
大忠聳聳肩膀走了。
等大忠洗臉刷牙回來,“嘿!還在看呀!趕緊洗臉刷牙去,黑旭在校門口等着呢!”
“我哪有看......”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大忠把我從夢中搖醒,説:“有事要你幫忙,跟我走。”
爬出學校的大門,我跟着大忠穿街走巷,七繞八拐,愈走愈偏僻。最後穿過一片農田,來到一屋破舊的瓦房前。
“你不是要來偷東西的吧?”我不安的問。
“沒有,我女朋友住這裏。”
“這麼晚了你還要喊她出來?”
“不是,我要爬到她房裏去。”
“哇靠!你叫我來就為幹這事!”
“我昨晚來了,爬不上去。”
“媽的!要是吵醒她爸媽我們不死得很慘!”
“她爸媽都不在家,就她爺爺在,耳朵還不好使。”
想到爬進窗户將要做的事情,我臉紅心跳起來。
“要我幫忙也行,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條件都答應!”
“幫我追校花!”
“哇靠!校花不好追呀!好多人在追呢!搞不好要捱揍的。”
“那你自己爬吧!”我轉身就走。
“好吧!好吧!我幫你!”
二
“喂喂喂……”學校傳達室的廣播響起,“高二一班的陳汐......電話!”
我扔下碗筷,箭步衝回宿舍,把大忠從牀上揪起來。大忠屐着拖鞋,揚起一溜紅塵,飛奔往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去了。過了兩分鐘,“喂喂喂……”傳達室的廣播再次響起,“高二二班的丘小天......電話!”
就這樣,那一陣子,只要有陳汐的電話,就會有丘小天的電話。我和校花並排坐在傳達室的長椅上,目不斜視的等着各自的電話。耶!神不知鬼不覺。
比較尷尬的一次是,陳汐的電話還沒來,大忠先打進來了。我只好拿着電話胡説八道:喂......你怎麼又打電話了呀......哦......我週末沒空呀!.......對呀!我不喜歡溜冰呀......嗯,最近沒空寫了呀......看書呀……對呀......看《卡尼列娜》......我不跟你多説了,有人在等電話......
之後半年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真是妙不可言。
有那麼幾次我哼着歌從宿舍出來,樓上忽然響起女生的嬉鬧聲,可抬頭去看,一個人影都沒有。
有那麼幾次我正要走進宿舍,忽然一盆水潑到跟前,樓上又是一片嬉鬧聲。抬頭去看,還是一個人影沒有。
有那麼幾次,陳汐和她們班的女生迎面走來。走着,走着,忽然像是受了驚嚇的麻雀,推搡,追逐,嘰嘰喳喳叫起來。
然後有一次,走廊裏忽然響起追逐和嬉鬧聲,過不一會兒,一個女生興沖沖的跑進教室,塞給我一件淡青色的外套,轉身跑了。那外套又柔又綿,帶有淡淡校花的香味。
之後又有一天,陳汐和她舍友坐在我的臨桌吃飯。吃着,吃着,兩人忽然嬉鬧起來。然後,陳汐沒攔住,她舍友開口了:“嘿!你為什麼吃飯總是這麼慢呢!”
“牙不好。”我説。
“你是故意慢慢吃等着看我家陳汐的吧!”
我臉紅了,不知道怎麼回答。
“別聽她瞎説!”陳汐打了一下舍友肩膀,“你牙不好還吃炒白果?”
“炒麪條不好吞。”
幾天後,坐我前排的女生神秘兮兮的遞來一本數學習題本。翻開後掉出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着:
“幫忙寫篇800字的作文,作文題目是《炒菜》。下節課就要。急!謝謝!非常感謝!汐。”
一週後,前排女生又神秘兮兮的遞來一本英語課本和一枚棒棒糖,課本里夾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着:
“謝謝你的《炒菜》!非常感謝!棒棒糖是給你的,牙不好,吃完糖要記得刷牙哦!:)汐。”
另外還捎有一句口信,借本書來看。
等週末回家去翻我爸書櫃已經來不及,狄什麼斯的《卡尼列娜》是沒法借了。就這樣,我把牀頭那本《初高中生作文100篇》借給陳汐。書裏當然不能空着,夾有一隻千紙鶴,千紙鶴裏藏有一顆紙折的心,心裏又藏有一首詩,詩云:
時光那麼長
人生卻那麼短
來不及捂暖一雙手
人生那麼長
青春卻那麼短
來不及多望你一眼
青春那麼短
相遇卻那麼少
來不及説我
過了一週,陳汐沒有回應,我只好給她傳了張紙條,問她千紙鶴死了沒?要死了的話就解剖來看看。
幾天之後,書本還回來了。書裏夾有一枚書籤,書籤裏是一個孤零零的長髮女孩,瘦的跟路燈似的,光着腳,站在落英繽紛的樹林裏。書籤背面是一首席慕容的手抄詩,字小如蚊子。這首詩我逐字逐句讀了三天三夜,也不知道她要説什麼。
青 春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啓程
卻忽然忘了是怎麼樣的一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無論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輕的你只如雲影掠過
而你微笑的面容極淺極淡
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羣嵐
遂翻開那發黃的扉頁
命運將它裝訂得極為拙劣
含著淚 我一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三
大忠説,泡妞光寫詩是沒用的,最好的辦法還是去少年宮溜冰,這樣很自然的就手拉手了,運氣好時還能抱一抱。我知道他動機不純,目的是要我掏錢請他去溜冰。掏錢事小,問題是溜冰時他總喜歡拉女生的手,所以經常被人打。作為兄弟,黑旭和我又不能扔下他不管,只好在邊上看着。真是難為情。
“不去,我不會溜。”我説。
“多溜幾次就熟練了。”
“陳汐她媽媽週末不讓她出去,學校宿舍每晚九點還要點名,哪有時間跑少年宮去,太遠了。”
“那就沒辦法了。”
“也不是沒有辦法,”我説,“有個辦法我計劃好久了。”
“什麼辦法?
“鎖女生宿舍樓的鐵門。”
“鎖鐵門?”黑旭瞪大眼睛。
“對!晚自習下課前,把樓道鐵門鎖了,全校女生回不了宿舍,也點不了名,瞞天過海,渾水摸魚,把陳汐約出來。”
“哇靠!這抓到指定要開除的!”
“你媽的,你不是説早就不想讀了!”
“那不一樣,”大忠面露難色,“要被學校開除,我爸饒不了我的。”
我轉過頭望着黑旭,黑旭躊躇良久,“你幫我把王麗清再約出來一次,上次手還沒拉她就跑了。”
“哇靠!這事好辦!你只要幫我這次忙,我讓王麗清投懷送抱。”
“真的?”黑旭眼睛發亮。
“當然真的!我現在就讓她過來。”
“現在?”黑旭半信半疑。
“你先坐在這裏。”我手指跟前的課桌座椅讓黑旭坐下,然後喊:“王麗清!過來一下。”
“什麼事?”王麗清叉着腰,跺着腳走過來。
“晚上請你吃刨冰。”
“切!你有那麼好,請我吃刨冰。你是有事找我吧!”
“確實有事,”我不好意思的笑了,“你不要跟別人説。”
王麗清一聽説有秘密,眼睛亮了。我作勢讓她低下頭,耳朵靠近點,突然雙手往她肩頭上一推,啊!王麗清一個趔趄,跌坐到黑旭的懷裏。
王麗清奮力撲了幾次打不着我,面紅耳赤,淚眼汪汪的跑出教室了。大忠和我沒心沒肺的哈哈大笑,“黑旭,明天晚上動手,別忘了!”
第二天晚上,在晚自習下課前,大忠,黑旭和我拿了一把摩托車鎖將女生樓道的鐵門鎖了。鎖完後,三人遠遠的躲在暗處看熱鬧。
下課鈴響了,女生陸陸續續多了起來。不一會兒,宿舍樓下就擠滿人。男生也都跑出宿舍湊熱鬧。彷彿看露天電影似的,嬉笑聲,叫罵聲,口哨聲不斷,熱鬧非凡。隨後,不知道誰起的頭,男女生竟然合唱起來:來吧!來吧!相約九八!來吧!來吧!相約一九九八……相約在甜美的春風裏......相約那永遠的青春年華......
我在混亂的人羣裏找到坐我前排的女生,讓她捎話給陳汐,説我在教學樓四樓等她。然後跑回宿舍,將一支玫瑰花捂到夾克裏。
陳汐慢慢的爬上樓梯,也不和我打招呼,徑直走向陽台的角落。我跟了過去,兩人手憑陽台護欄,望着燈火闌珊的夜晚。宿舍樓那邊又嘻嘻哈哈的唱起了周華健的《明天我要嫁給你》。
“宿舍鐵門讓人鎖了。”陳汐説。
“我知道。”
“晚上沒地方睡覺了,好可憐。”
“那就在這裏站一晚。”
“會凍死的。”陳汐緊緊衣服。
“給你的......”我把懷中的玫瑰拿出來,手還是抖了。陳汐瞪大眼睛,後退了一步,“代表友誼吧……”
“那還是讓她代表一朵花吧。”
四
“你又在出黑板報呀?”一個悦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回過頭,楊雨嘉正目光瑩瑩的看着我。
“是呀!”
“你的字寫的真好看。”
“還行吧。”
“你是怎麼練字的?”
“也沒怎麼練其實,我爸字寫得好,跟他學的。”
“能不能教我?”
我心頭一顫,回頭望她,可又不能直視低下頭來。“你脖子上的流蘇真漂亮。”
“我自己做的,”楊雨嘉説,“你要嗎?要的話我給你做一個。”
那一年,女生接受男生流行三個步驟。第一步,遞字條;第二步,做流蘇;第三步,給男生洗衣服。楊雨嘉就是這麼一步跳到流蘇步驟的,在陳汐和我還在遞紙條的時候。
在我追求陳汐之前,楊雨嘉時常找我借書,後來有一年沒怎麼交談了。可她為什麼又回來了呢?我心裏不安起來,陳汐已經有一週沒有正眼看我了。
幾天後,拿給楊雨嘉做流蘇的硬幣和線包也退回來了,我隱隱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切就這麼結束了,就這麼結束了,陳汐再沒理我了。
事實上,我們也沒有更多時間了,兩個月後,高考來了。
高考結束那天,整個校園滿目荒涼。臉盆、飯缸、舊書、試題卷扔的到處都是。我拎着鋪蓋,拉着行李箱,走出校園時,看到陳汐和她舍友站在學校門口。我低着頭從她們面前走了過去。走到路口,我終於按耐不住,想要回頭再望陳汐一眼,可是開往山裏的中巴車已經來了。
回家一個禮拜以後,我收到王麗清的信,她説她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