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傳記作家肯尼斯.斯拉文斯基在《J.D. 塞林格:一個生命》一書裏,講到1980年12月8號馬克.查普曼槍殺披頭士主唱列儂事件。查普曼在對列儂開了五槍後,並沒有跑開,而是翻看手裏的一本小説,是塞林格的成名作《麥田裏的守望者》。
1980年的塞林格,早已和妻子孩子隱居在新罕布什爾的一個不足千人的小鎮Cornish。當他聽到這個槍殺事件,甚為黯然。這個大半生拒絕露面,拒絕媒體採訪,拒絕發照片的暢銷書作家,彼時彼刻想的是什麼,沒有人知道,他也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所有的傳記,所有的猜測,只是人們對他的推測,基本沒有意義。然而作為讀者,我想問的是,他的《麥田》到底給了人們多少正能量和多少負能量?這個問題對作者本人依然沒有意義的,但對我們讀者有,這關係到我們怎樣讀書。
二十年前我讀塞林格的《麥田裏的守望者》時,覺得很酷,甚至有點熱血沸騰。最近因為看肯尼思.斯拉文斯基的《J.D. 塞林格:一個生命》(Kenneth Slawenski, “J.D. Salinger: A Life”), 就重讀了一次塞林格的《麥田》。這一次,我絲毫不覺得霍爾頓酷,而且我要努力回憶,才能想起當初認為這本書酷在什麼地方,十幾年前的我和現在的我看法南轅北轍。
二十年前我還算年輕,剛剛離開一個十分傳統的社會,年少時的精神桎梏記憶猶新,霍爾頓的憤世嫉俗使我深感共鳴,那麼多的英語髒話也助我發泄惡氣,簡單地説就是青春後期的吐槽。現在的我,覺得那一切都很stupid,再看霍爾頓,他不過是一個性格內斂的温和loser。我實在看不出他的選擇和作為,對現在的年輕人,或者對任何時代的年輕人,會有什麼積極的影響。這本書我現在看,一眼就能看到它消極,負面,陰鬱的基調,完全不適合我的口味,幾乎看不進去。我想,如果我有個十一二歲的兒子,我是不會推薦他讀這本書的。
這麼説,並不是把查普曼槍殺列儂的責任加於塞林格,實際上我認為塞林格沒有任何責任,他的小説沒有直接的暴力渲染,那麼馬克.查普敦是如何從中獲得靈感去槍殺列儂呢?我想這個問題很複雜,首先和查普敦自己的心理狀況有關,和他對列儂的崇拜也有關,而《麥田》的憤世嫉俗,與周圍的格格不入,霍爾頓的陰鬱氣質,舉手言談,所有的一切混雜凝聚在一起,爆發了一個邪惡殘忍的出口。這僅僅是我的理解。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會推薦我假象中的兒子去讀塞林格的書。
另外一位暢銷作家的書,我不會希望我假象中的女兒去讀,那就是安妮寶貝。這裏提到安妮寶貝,不是暗示她可以和塞林格相提並論。安妮寶貝作品的重要性和《麥田》是沒法比的,但她的書的負面影響可以用做論證。
安妮寶貝的書我沒有全讀,但讀了至少五本,除了隨筆《眠空》裏的思考是比較安靜的,其他我讀過的小説都表面平靜,暗流激憤。她的激憤是自戀式的,乾淨的,純粹的,美麗的,孤獨的,離羣索居的,冰冷的,排他的……並且,用了一串串,一堆堆自編自造的拗口的,語法不通的,但貌似空前絕後的詞組,使無數青少年看了,如用幻藥,如醉如痴,不能自拔。那些原本失戀失意的孤獨靈魂泡在安妮寶貝的書裏,藉着那一絲虛無縹緲的温暖,越發追求孤獨,越發孤芳自賞。我對朋友説,安妮寶貝的書是毒草,我有女兒的話,不會讓女兒去看。
雖然那麼説,我也自省。我想我是不是以大媽的思考去衡量現在的青少年,我以為年輕人都應該去追求陽光,享受愛情,廣交朋友。我希望我假象中的女兒讀書,徒步,打球,旅行,約會,做愛。我不希望她宅在家裏無病呻吟。可反過來想,少年朋友也的確有他們的“痛苦”,我打了引號不是諷刺,只是想把他們的痛苦和成人的痛苦區別開,因為他們的痛苦的確是不同的。
有一次在微博上我看到一個關注很多的微博,請半夜三更沒睡的人去他那裏報到,結果收到上千的回應。我按順序採了200個樣品,計算了一下各類的百分比,“不開心,抑鬱,痛苦,無聊”一組佔50%以上,這個結果已經加了1%的偏差。“開心,今天很高興,過得不錯”只有11%。採樣的平均年齡是20.3歲。也就是説,不管我們成年人怎麼看,青少年們自己的內心的確在經歷着苦悶,而這個時候,一部文學作品,一首歌,一個電影,都可能成為他們的知己,甚至偶像。這個偶像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使迷茫的少年們不顧一切去效仿。我看到有些少年,不顧自己的身體狀況,丟下學習工作,去西藏尋找蓮花。有的無緣故和男友分手,以體驗絕對的孤獨。有的女孩把順直飄逸的長髮燙成“海藻”式的(安妮寶貝的女角色常留的髮型)。還有那一系列的純棉白襯衫,光腳穿球鞋(多難受啊!)等等,都成了青春的符號。但他們沒有看明白的是,安妮寶貝筆下的孤獨失戀抑鬱,正是她的人物極力想擺脱而無力擺脱的,因此她們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自暴自棄,抑鬱,情緒低落,厭世厭人類。
安妮寶貝自己説過,“我曾讀到過一段話,説在某一類人的胸口內部如同隱藏着一片黑暗森林。它隱秘,深邃,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他因為經常會被強迫和不自覺地回去那裏,會感覺 痛苦……但是如果他把自己所吸收和反省的情感和想法分享予人,通過表達與公眾進行連接,那麼這種內在的痛苦可以逐漸疏通。這也是一種給予的方式。這種表達 的給予,使他人在接受時,同樣釋放出自己的痛苦,得到內心的純淨感……這最終使不同的人之間獲得溝通,獲得憐憫和連接,使各自的生命逐漸趨向平衡。我也許屬於這一類人。”
安妮寶貝把她內心的“黑森林”釋放出來,分享予人,在他人接受時,她自己內在的痛苦可以逐漸疏通,她的生命逐漸趨向平衡。寫《眠空》的安妮寶貝已經平和多了,因為她把內心黑暗的東西倒出來了,那麼讀者們為什麼要把黑東西放進自己的內心呢?看看作者自己,安妮寶貝不是結了婚,有了孩子,有了温馨的家庭,平靜的生活嗎?你為什麼要放棄你已經和正在擁有的?
任何一本文學作品,如果擁有成千上萬的讀者,必定有它的社會價值。塞林格大約是第一個用簡單直接的語言,用一個貌似看破紅塵,三次被學校開除,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混混,來表達那一代人內心的疲憊,厭倦,彷徨,脆弱,和為尋求個人價值,而不惜犧牲正常生活的決斷。而這樣一個看起來是loser的孩子, 居然也可以成為一本書,一個生活被同情歌頌的主角,這無疑給了一批年輕人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勇氣。這給了心理有問題的查普曼什麼,眾説不一,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很崇拜塞林格的小説《麥田》。當然,文學評論家給予《麥田》各種各樣拔的很高的,一般讀者看不出的意義,遺憾的是青少年們不會看得到那些意義,他們往往連雜草都一起囫圇吞下去。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作品,作者寫作的時候也是有選擇的,TA們並沒有告訴我們所有的真相。我們寫日記博客不也是這樣嗎?在閲讀他們的抑鬱失望厭世灰暗......的時候,一定不要把自己陷進去。再好再暢銷的書,都有良莠之分。
塞林格活到91歲,根據斯拉文斯基寫的傳記,塞林格的一生陰霾密佈,少有陽光和快樂。他和他書中的霍爾頓一樣,低沉,厭倦社交,與人格格不入,孤芳自賞。最後,妻子和他離婚。他把他的“黑森林”釋放了出來,誰能知道多少年輕人把他的“黑森林”揣進了自己的懷裏。
細讀塞林格,他是單純的。他的遁世是一種自我保護。
成長會伴隨很多苦惱,甚至痛苦。而擺脱戰勝苦悶,不是更深地陷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