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頭下注,能不能兩頭通吃?

接受偽朝官職,暗向正統效忠,來一出“身在曹營心在漢”,屬於投機,還是潛伏?是漢奸,還是忠臣?答案有分歧。

宋朝呂氏的衣缽,從呂蒙正傳到呂好問,已經為第五代。上一代的呂希哲晚年潦倒,兒子呂好問卻官至南宋副相,重現了呂氏的輝煌。(呂希哲事見歷史文章“

富不過三代?看看呂家第四代怎麼樣

”。)

呂家是簪纓世族,即便第四代有些走下坡路,還好家聲不墮,呂好問仍然得以蔭補為官。爺爺呂公著屬於舊黨陣營,抵制新黨變法,子孫延續了他的立場。

從宋哲宗直到徽宗時代,新黨得勢,呂好問的出身使他備受打擊,一度免官,後來在揚州謀了個官職。揚州的主官名叫蔡卞,是奸相蔡京的弟弟,王安石的女婿,不問可知,定為新黨中堅分子。

蔡卞可能想結交名門,對呂好問不但不排斥,還另眼相待。呂好問卻不卑不亢地與上司保持着距離。蔡卞進入朝廷執政,以前的下屬都得到提拔,唯有呂好問被冷落。蔡卞説:“你如果親近我,就能名列顯貴。”呂好問笑而不答。

堅守家族立場,寧願錯過飛黃騰達,有骨氣,然而更大的考驗在後頭。

靖康元年,金國大舉侵宋,徽宗嚇得傳位給兒子欽宗。外敵如狼似虎,宋朝內部的黨爭也就緩和下來。欽宗提拔呂好問做了御史中丞,以示不分新黨舊黨,請大夥齊心保國。

金國初次侵宋,沒能打進京城開封,得了大量金錢和三鎮割地後撤兵。宋朝的皇帝和文官集團,此時已經腐朽不堪,強敵離去後,並無亡羊補牢之策。

呂好問的腦子很清楚,知道危機未解,上奏説:“金人此番得志,更加輕視我國,秋冬時節必定又會舉國入侵,禦敵的準備,應該從速。如今謀劃邊事已有一月,卻未見實施,大臣的報告也不批覆,我深為憂懼。”

朝堂上作主的君臣們心存僥倖,寄希望通過和談避免兵鋒,無人理睬他。

虎狼之敵已經摸透宋朝的無能,怎會不吞下這塊肥肉?金人不耐熱,假裝答應和談,到了同年秋天,派遣兩路大軍攻宋,一切正如呂好問所料。

金兵勢如破竹,沿路諸將指望和議,大多閉關不出。

呂好問焦急地再次建言:“金人名為和談,實則侵略,朝廷怎麼還不派兵遣將?請求儘快召集沿路軍隊,阻遏敵兵,並且佈列勤王之師到京郊各縣,拱衞京師。”

還是沒人理睬。金兵越打越近,朝廷袞袞諸公仍然死死抓住和議的救命稻草。

呂好問忍無可忍,彈劾執政大臣畏怯誤國,反而被貶官。直到京城被圍,欽宗想起呂好問的話,又匆匆忙忙把他提升為兵部尚書。

然而大勢已去,靖康之恥就此降臨。金兵攻陷開封,大肆搜掠,俘虜徽欽二帝。當時金人尚未開化,全無治理國土的概念,只想找個代理人替自己繼續搜刮百姓,便命令宋臣推舉新皇帝,並且不準是趙氏皇族。

宰相張邦昌被大臣們推出來當皇帝,國號“楚”,當然是偽楚,沒人認可。其實這個“楚帝”清楚日後不會有好下場,根本不願意坐上御座,怎奈金人逼迫,百官催促,無奈哭着當了“維持會長”。

社稷傾覆的危急關頭,有忠臣寧死不屈,罵賊而死;有漢奸主動投靠,為虎作倀;跟張邦昌一樣,違心就範、被動失節的也不在少數,其中就有呂好問。

呂好問明面上的角色,是偽楚的偽官,暗地裏卻出演無間道。

張邦昌進入皇宮辦公,呂好問發出靈魂一問:“相公是當真即位,還是姑且敷衍敵人以圖後舉呢?”

相公為宰相的尊稱,只承認對方原來的官職而非皇帝,提醒不要假戲真唱。

張邦昌讓他有話直説。

呂好問獻策道:“金兵一旦撤退,現在的局面肯定無法持續。大元帥在外,皇太后在內,可謂天不滅宋,只有儘快交還政權,才能轉禍為福。皇宮不是人臣所處的地方,應該儘量在偏房辦公,並且不能學皇帝讓衞士站班。敵人給的袍服,他們不在的時候不要穿。下發的命令,不要稱作聖旨。”

大元帥即康王趙構,後來的宋高宗。皇太后即宋哲宗(徽宗之兄)的孟皇后,躲在居民家中,沒被金兵抓去。

張邦昌基本上聽從了呂好問的建議,他們想法一致:為今後留條退路。

呂好問又做了很多小動作,表明自己心向宋廷。他是偽楚的宰相,但只履行宋朝的舊職。發出文書,仍然使用“靖康”年號。聽説金人要派五千騎兵進攻康王趙構,更是第一時間派人通風報信,並且力勸趙構稱帝。

他暗地裏下注宋朝,還建議張邦昌也擁戴趙構。張邦昌一口答應,打算等到金兵退去後,讓人把傳國玉璽送過去。

金兵殺夠、搶夠了,要退回北方,臨走前商量着留下一支軍隊,保衞偽楚。呂好問謝絕説,大金都是貴人啊,留在這裏萬一得病,我們的罪過可就大了。於是金人帶着徽欽二帝在內的戰利品揚長而去。

敵人剛走,張邦昌換下身上的衣服,退居臣位。元好問一邊派人催促趙構稱帝,一邊把孟太后請出來,代表宋廷垂簾聽政。

孟太后對於元好問自然很有好感,派遣他手持自己的詔書,去讓趙構登基。

有了太后的詔書,稱帝更加名正言順,趙構順水推舟當了皇帝,然後加封知情識趣的呂好問為尚書右丞,相當於副相。

名臣、宰相李綱是主戰派,請求嚴懲京城裏失節的大臣。呂好問則説,帝王大業初建,應該包容,不要搞得人心惶惶。

呂好問想要和稀泥,然而不久,御史直接彈劾他接受偽職,不配在新朝為官。他辯解道:“當時如果我要閉上門户,潔身自保,實在不算難事。只因世受國恩,所以不顧名譽,從圍城中為陛下通風報信。”

話是這麼説,到底無趣,不得不請求辭職。他有擁立之功,趙構不想窮追猛打,好言撫慰,封了幾個榮譽虛銜,放到外地任地方官。

《宋史》對呂好問的評價很正面,認為他在國事危難之際,委曲求全,以圖復興宋室,內心滿懷忠直。

有人看法不同。忠臣李綱寫有一卷《建炎時政記》,文中記載,他向趙構奏請,張邦昌僭越竊國,應予明正典刑。

張邦昌勸進、還政之事尚在眼前,趙構不好意思翻臉不認人,便轉頭徵求呂好問的意見:“卿在城中,瞭解詳情,該如何處置?”

呂好問輕輕把球踢了回去:“張邦昌竊國,人所共知,但他自願投誠,唯請陛下裁處。”

李綱不齒於這種滑頭態度,怒責他首鼠兩端,鄙薄之心,溢於言詞。

張邦昌後來被賜死,他沒想到,呂好問是臣子,可以左右逢源,自己當了偽帝,卻是再沒有回頭路可走。呂好問這個卧底小弟,對不起昔日帶頭大哥。

《宋史》給予呂好問的褒揚,我覺得過頭了。國家存亡之際,不能指望人人都義無反顧地赴死,可是身為朝廷大員,至少不應該與敵人合作。千種理由,也不能掩蓋失節的事實。呂好問不算奸惡,對南宋有功,卻談不上一個“忠”字,歸根到底,是兩頭下注。他能在亂世中保住性命和名聲,取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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