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部嚴肅文學作品,經過一整套影視工業流程改造,出現在屏幕前,與萬千觀眾見面,接受大眾的審視,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製片、導演和編劇之間,又會各自扮演怎樣的角色?當各方發生了不同意見的而產生衝突的時,如何化解?誰説了算?
時值由騰訊影業、新麗傳媒、閲文影視“三駕馬車”聯合推出的現實題材當代大劇《人世間》在央視一套黃金檔和愛奇藝熱播之際,鈦媒體APP與該劇的導演兼總製片人李路,以及編劇王海鴒聊了聊這部劇台前幕後的隱秘故事。
《人世間》以中國北方城市裏一個平民社區“光字片”周家三兄妹的生活軌跡為故事脈絡,描寫了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和百姓生活的跌宕起伏,呈現了一部中國式家庭變遷的生活史詩。
電視劇改編自著名作家梁曉聲同名小説《人世間》,曾榮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首屆呂梁文學季“呂梁文學獎”,故事基底夯實。
但要將這樣一部優秀的嚴肅文學作品影視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了更淋漓盡致地還原故事中橫跨五十年的時代真實感和年代感,劇組主創從劇本籌備就歷時三年多之久,並進行了耗時六個月的緊張拍攝。
而一邊改寫,一邊拍攝,直到劇組殺青前兩個月,劇本也才算是真正完成。
得之不易的劇本題材導演兼總製片人李路始終認為,電視劇的拍攝,就像是任何項目的進行,籌備階段比任何時候都重要,方向如果選錯了,就像是蓋樓,地基就打錯了。因此,劇本是這一切的核心。
李路執導過反腐熱播大劇《人民的名義》,有着豐富的經驗,對現實題材影視劇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告訴鈦媒體APP,多年來一直想要創作一部反映工人階級生活的電視劇作品。
《人世間》導演兼總製片李路,代表作品有《人民的名義》、《老大的幸福》、《山楂樹之戀》等優秀電視劇
三年前,他曾以個人的名義,購買過一本關於工人階級、關於國企工廠改革的小説,但由於種種原因,“找了一圈編劇沒有人敢寫”,他説,中國社會把工人階層淡忘到這個程度,是萬萬不該的。直到版權到期了,也沒有人做,作家也義無反顧把版權收了回去。
當時,這本書的作家還問李路,為何對工人題材如此感興趣?李路回答説,現在市場上就缺這類題材,這幾十年,中國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尤其是城市發展和經濟總量的增長,但沒有一部拿得出手的影視劇來描寫工人階層,無論是農民工,又或者是傳統意義上的工人,這肯定是有問題的。
李路希望有一部作品,能讓年輕的觀眾明白,我們如今的美好生活是怎麼來的,以及如何來之不易。
此前,李路一直在和騰訊影業接洽,尋找合作項目,後來騰訊影業給李路推薦了這部梁曉聲的作品《人世間》。“看了之後覺得確實是‘我的菜’,書中多年沉澱的東西正是我一直想做的,也是我多年思考和感受的。”李路説。雙方一拍即合,決定聯合開發、聯合投資電視劇《人世間》。
他向鈦媒體APP解釋道,《人世間》里人的那種縱深感,是他常年喜歡的取向。梁曉聲這種靠生活點滴堆積的小説,一生在他的作品裏面不會有太多,“這種靠細節取勝的東西,作家也好,演員也好,如果他貢獻出來了,也只能貢獻一兩次,就那麼多了。”
此外,作家梁曉聲的人格特質,也是吸引李路的原因之一。在李路眼中,作家梁曉聲是眾多作家之中,真正有悲天憫人情懷的,他對中國老百姓生活的變化,以及國家命運發自內心的關切,並且不是説説而已。
《人世間》講述的故事設定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北方某省會城市平民社區“光字片”居住着周姓一家,父親周志剛在西南參加“大三線”建設,長子周秉義響應國家號召成為第一批下鄉知青,長女周蓉追隨詩人丈夫遠赴貴州鄉村,周家只留下小弟周秉昆與周母相依為命。
《人世間》的故事橫跨50年,也書寫了一部當代中國百姓的生活史詩
在近五十年的歲月裏,周家人的命運與時代變遷交織在一起,周秉義大學畢業後從政,在大刀闊斧的改革中經歷仕途沉浮;周蓉獲得碩士學位後留校任教,卻情路坎坷。周秉昆與美麗又不幸的女子鄭娟相濡以沫,通過自己的努力從一名工人成長為文藝工作者,經歷“下海”的挑戰和陰差陽錯的牢獄之災,在平凡的歲月裏扶持鄰里親友共同前進。
一家人在完成各自人生使命的同時,也書寫了一部當代中國百姓的生活史詩。原著《人世間》大約有115萬字,但畢竟是嚴肅小説,內容不完全是劇情,梳理之後,還有多少適合電視劇這一載體的表達,需要一個有一定年齡經歷,且有過實操經驗的好編劇來操刀。
李路想起了著名編劇王海鴒。她之前的編劇作品《中國式離婚》和《牽手》,都讓李路意識到,王海鴒在劇作的細節和情感上的把控功底深厚,這兩點對於《人世間》至關重要。“如果劇本不好,導演和演員再好,長篇電視劇也是很難撐起來。”
於是他向王海鴒發出了劇本改編的邀請。
從相愛相殺到精神“合流”最開始決定接下《人世間》的改編工作,王海鴒心中是有很多顧慮的。
王海鴒曾執筆《中國式離婚》《大校的女兒》等作品,對當代中國人的情感和家庭觀念有着深刻的認識,尤為擅長呈現這些觀念與不斷變化的社會現實之間的張力。
王海鴒,中國著名作家,總政話劇團著名編劇,編劇創作的電視劇《牽手》、《不嫁則已》、《中國式離婚》都帶來收視熱點和社會共鳴。
她告訴鈦媒體APP,《人世間》這本小説,當年是以最高票獲得了第十屆“茅盾文學獎”。作為純粹的嚴肅文學的代表作品,小説最大的特點是寫人,沒有太多的故事性和戲劇感。
這必然給劇本改編帶來了極大的難度。劇本改編需要故事性、戲劇性,要通過影像,把所有的心理活動、描述都給外化出來,還需要有巧合、波折、衝突等跌宕起伏的情節。
該書的原著作者梁曉聲,接受媒體採訪時也表示,在《人世間》身上付出的心血,一開始並不包括影視化的想法,這和之前自己的很多作品都不太一樣。
在從事編劇工作近三十年的王海鴒看來,只有戲劇和小説真正的融合了才是好的劇本。只有戲劇性,那只有骨骼,而只有文學,就是隻有血肉,這兩者結合起來,才是一個好的劇本。
但之所以願意接下這個重任,王海鴒坦承,是小説的主旨打動了她: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吶喊,為他們發聲。而小説親歷的年代,正與王海鴒的成長時間是重合的——她與劇中的周秉昆幾乎同齡。
但她與劇中人物的人生軌跡卻不重合。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中,他們到底是如何走過來的?這都是王海鴒難以想象和理解的。
“寫了兩三年,一直到我們拍攝中還在調整劇本。”李路對鈦媒體APP説,創作的過程並不是一帆風順的,“王海鴒老師很有個性,梁曉聲老師也很有個性,我也是有個性的。”
在創作過程中,王海鴒跟主創團隊幾次開會磨合之後,達成了一些共識:小説是作家個人對生活的體驗、經歷,是有侷限的,不可能全方位瞭解。《人世間》電視劇中,除了要有普通人的故事之外,還要有官員、企業家和知識分子等精英羣體的影子。
這也就意味着改編的工作量非常大。去年10月,在發佈《人世間》電視劇首支預告短片的時候,王海鴒在微博上轉發並寫到“從業來最艱難的創作,一路與製片人、文學編輯相愛相殺。劇本完成去廣安門中醫院看醫生:肝血不足。”
2021年10月16日,王海鴒發微博表示,《人世間》“是從業來最艱難的創作”
説起創作過程中相愛相殺的經歷,她向鈦媒體APP回憶起來,還頗有點不平。
在《人世間》這個項目中,他們的日常合作的模式是,每天晚上,王海鴒把改好的劇本一傳遞過去,製作團隊當晚就組織主創和劇組主要負責人圍讀,並且立馬給到王海鴒反饋意見。有時候討論得比較晚,半夜兩三點,他們也會將想法遠程發送給王海鴒。
“開機之後,我壓力很大,這超出了我以前創作經歷,我每天工作8個小時,從早晨坐到電腦前一直到中午,中午小睡一小時,下午又一直到晚上,腦子裏不斷往外掏的的過程。”王海鴒説,要是表揚的意見還好,如果提出了諸多修改意見,幾乎一夜無眠。
這對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而言,身心上都是一種折磨。而王海鴒期待的是更多的正向激勵,“我説你得誇我,像幼兒園的小孩一樣,要正向激勵,到現在他們都沒有正向激勵過,這是相愛相殺。”
負面反饋還是會在不經意間襲來。有一天,王海鴒正在聚精會神寫作的時候,李路突然發來一個微信語音説,“這段戲寫的什麼,沒有意思,太水了。”
當時,王海鴒有點炸了,也有點懵,一來,她不清楚李路導演説的是哪段戲,二來,她認為,劇本都導演都已經通過了,都已經在拍了,為什麼還要這樣説?
但回過神來,王海鴒也明白,導演在拍戲的時候,只會關注到當前這場戲的情節,前後劇情可能有所淡忘。但作為編劇,對劇情脈絡是清楚的。並且,王海鴒認為,一部劇的情節,不可能完全是緊繃的,需要一些“閒筆”作為填充。
隨後,王海鴒也為自己的激烈反應向李路道歉,李路繼續將這段戲導完之後,也認可了王海鴒的觀點,並且認為劇本很好,沒有問題。
李路對編劇的創作過程十分理解。這個過程中,既要把握自己的想法,又要尊重編劇的意圖,如何達到一個最佳的合作狀態?李路知道,編劇是十分脆弱的,在創作的過程中是需要保護的。但作為總導演和總製片人,李路的職責是,成功的運營和運作好這個項目,保障項目的順利進行。
“我不是以一個導演的身份,去PK一個編劇,而我要輔佐一個編劇把這個戲順利且成功寫好。因為每天拍完戲之後,包括演員和劇組二十多個主要部門的負責人,都會在一起圍讀劇本。因為大家沉浸在這個故事裏很久了,哪場戲、哪句台詞、哪個人物跑偏了,都會有感覺。”李路説。
“不是專業出身的人,才可以評價劇本的好壞,觀眾沒學有過戲劇,但他們都知道劇好不好。”李路對鈦媒體APP説,他非常尊重大家對一個劇本的第一感覺,以前也經常讓公司的司機、財務看劇本,不用他們講出道理分析劇本好壞,只要直接告訴他好不好看。而最終劇本的走向,以及怎麼改,還必須由李路來定。
這種合作關係,在王海鴒眼中就是一種“相愛相殺”的狀態,但同樣也是精神上、藝術上的一種合流,一種契合,是一種非常美好的關係。
“就在這種非常痛苦,非常艱難的情況下,我們在藝術上的認知高度一致。而且我只認藝術,我沒有什麼人際關係顧慮在裏面,我得罪你了,你讓我丟人了,這些一概沒有,我們都不在乎,彼此印象都非常好。”王海鴒説。
好的演員會給自己“加戲”演員也有和角色磨合的需求,為此,他們在拍戲的過程中,也會對編劇和導演提出自己對角色的理解。
殷桃是李路和王海鴒眼中非常認真的一個演員。他告訴鈦媒體APP,殷桃是劇組演員裏對劇本研究深、功課做得非常充足的演員。殷桃扮演的角色鄭娟,是一個1953年生,温婉秀麗、柔美娟秀的小女人。特殊的身世造就了鄭娟吃苦耐勞、隱忍善良的美好品質。她的未婚夫塗志強死後,鄭娟對塗志強曾經的欺騙守口如瓶,孕期的她靠着穿糖葫蘆和糊紙盒勉強維持生計。
演員殷桃飾演的鄭娟,讓人憐愛和同情,但骨子裏非常堅定。而殷桃正相反,所以轉換起來有一定難度。
面對生活中的種種逆境,她從不自怨自艾,更不會逆來順受、向命運低頭。忠厚老實的周秉昆受人之託,定期給鄭娟送生活費。周秉昆愛上了鄭娟,鄭娟也被他的鍥而不捨打動,對他的態度從最初的冷若冰霜變成依賴,日久生情。二人相濡以沫,互為精神寄託。
與雷佳音的情況不同,殷桃和鄭娟在個性方面相似度低。鄭娟外表柔弱,讓人憐愛和同情,但骨子裏非常堅定。而殷桃正相反,所以轉換起來有一定難度。
在刻畫鄭娟這個角色時,王海鴒也向鈦媒體APP坦言,是相對困難的。因為這樣一個一輩子沒有正式工作,且又勇敢堅強的女性,距離自己的生活實在是太遠了,要想象起來非常困難。
在拍攝的過程中,演員殷桃也持續不斷與王海鴒溝通。有一次她對王海鴒説,“鄭娟作為他弟弟的弟媳婦,和大哥一次交集都沒有,能不能加段戲?”
但戲眼在哪裏,該怎麼加,王海鴒是沒有頭緒的。加戲是有機體,必須和戲融合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後來,突然靈感來了,就加了一段。演員和導演看完之後覺得很好,殷桃還主動聯繫王海鴒説,“老師我現在就想演這段戲,我太喜歡了,我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演好戲”。
另一個讓編劇王海鴒印象深刻的是演員成泰燊。
演員成泰燊認為,不能將馮化成簡單粗暴地塑造為一個天生壞人
在塑造馮化成的時候,其扮演者成泰燊也向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開始,王海鴒的設定,馮化成是一個反面角色,是一個喜歡到處睡女人的“人渣”。因為作為羣像戲,人物太多的時候,編劇難免會淡化一些配角的筆墨。
但成泰燊有不同看法。他認為周蓉嫁給馮化成,如果只是因為崇拜他,然後自己成功了就不崇拜了對方了,這本身就是對周蓉人格的貶低。在他看來,即便是反面角色,也要把一個人是如何變壞的原因講清楚,不能簡單粗暴地表達,他就天生是一個壞人。
這些事情,都對王海鴒觸動特別大。在以往,可能有些編劇會認為作品是個人的,會對各個角色有所保留,而未顧及到其他人的感受。但是,影視劇是一個集體作品,除了導演之外,每一個演員,對於某一個具體的角色,也是在全情投入。就是在導演和演員的各方督促下,以及與他們的磨合的過程中,王海鴒加深了她對於編劇和內容創作行業的認知。
“演員在這個點上改變了這個人物的命運,而且改對了,不是單純想演好人或者壞人,而是想演一個合邏輯的人。這裏都有成長,我也有成長。這次合作是我從業以來最難的一次,也是從業以來最愉快的一次,溝通最暢通的一次,這個團隊比較專業。”王海鴒説。
她告訴鈦媒體APP,這部劇讓她強烈感知到了中國電視劇產業的一個變化——整個劇組的文學素養有了明顯的提升。而不是像以前,製片團隊更關注市場的導向,關注在掌握遙控器的大爺大媽心裏在想些什麼,現在他們更關心的是,該如何真實地表達出自己的所見所思所得,並且以此來容納更多人來喜歡。
(本文首發鈦媒體APP,採訪、撰文|李程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