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代皇帝中,擺過地攤的有之,做過賭徒的有之,當過乞丐的有之,蹲過大牢的有之。因為頭上有一頂耀眼的皇冠,所以他們的悲苦遭際同樣可圈可點,可歌可泣。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身低。與他們相比,石勒從一個隻字不識的奴隸,能夠脱穎而出,能夠入主中原,能夠建國立業,能夠當上皇帝,能夠名垂青史,他所建立的後趙政權能夠在刀光劍影中維繫三十年之久,這份傳奇,不僅在中國歷史上,即使在世界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
石勒(274—333),匈奴別部羯族人。石勒沒讀過書,不認識字,起初連個姓氏也沒有,單名一個“訇”字。十四歲時,石勒隨族人“行販洛陽”,做點小買賣;閒暇時“倚嘯上東門”,很有一些英雄氣概。西晉皇親王衍看見石勒後,認為“其聲視有奇志,恐將為天下之患”,於是派人去抓。石勒很機警,一聽到風吹草動就跑了,“馳遣收之,會勒已去”(《晉書·石勒載記》)。不久,“八王之亂”爆發,西晉宗室爭權奪利,烽煙四起。太安(302—303)年間,北方一帶“人多飢乏,更相鬻賣,奔迸流移,不可勝數”(《晉書·食貨志》)。因為天災人禍,石勒不得不“與諸小胡亡散,乃自雁門還依寧驅”(《晉書·石勒載記》)。
石勒自幼在外闖蕩,練就了一副好身板,一身好武藝,“長而壯健有膽力,雄武好騎射”。西晉北澤都尉劉監想把石勒綁了賣錢,多虧寧驅暗中保護,才得以倖免。後來,石勒在流亡途中遇到了郭敬,“泣拜言飢寒。敬對之流涕,以帶貨鬻食之,並給以衣服”。當時,幷州刺史司馬騰“執諸胡于山東賣充軍實,騰使將軍郭陽、張隆虜羣胡將詣冀州”,二十出頭的石勒一起被抓。郭張怕出現意外,於是將被抓的胡人統統縛以枷鎖,而且是“兩胡一枷”,又“數為隆所驅辱”,不少胡人連打帶餓死於途中,石勒遭受的苦楚不得而知。郭敬見石勒可憐,便找到族兄郭陽再三説情,這才使得石勒能吃飽飯,沒有餓死在通往冀州的路上。
到了冀州,疲憊不堪的石勒倒頭便睡。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石勒從別人口中得知自己已經“賣與茌平人師歡為奴”。淪落為奴隸後,石勒失去自由,每天的工作就是“耕作於野”。師歡雖然是地主,但還算仁慈,後來,聽説石勒的身世悲苦,又發現石勒儀表堂堂,便大發善心將其赦免,“歡亦奇其狀貌而免之”。從奴隸到平民,石勒重新獲得了自由,但沒有工作、沒有飯吃,讓他再次瀕臨絕境。師歡家附近有一個馬場,石勒無依無靠,便謊稱自己會相馬,繼而投奔馬場主人汲桑。新工作並沒有給石勒帶來好運氣,不久,石勒在武安做工時“為遊軍所囚”,這時恰好有一羣鹿經過,“軍人競逐之,勒乃獲免”(《晉書·石勒載記》)。
一次次死裏逃生,讓石勒明白了一個道理:想活命,自身必須強大,必須拉起一支隊伍。為了掌握命運主動權,石勒四處招兵買馬,組建了一支十八人的騎兵隊,號稱“十八騎”。永興二年(305),公師藩聚眾數萬起兵造反,汲桑和石勒便率領數手下加入公師藩的軍隊,豎起了反晉大旗。石勒入夥後不久被任命為前隊督,當了一個小頭目,由此開始了他倥傯的軍戎生涯。征戰過程中,石勒以“十八騎”為骨幹,又招集一批山野亡命之徒,組建起了一支驃悍的軍隊。當時,石勒還沒有“石勒”這個名字,汲桑便以上級的身份做主,“命勒以石為姓,勒為名焉”(《晉書·石勒載記》),石勒這才有了姓,有了一個正式的名字。
永嘉元年(307),石勒投奔劉淵,被任命為督山東征討諸軍事,兵眾也逐漸強盛起來。接下來的一年,是石勒打仗最多、戰果最豐的一年,一年時間內先後攻陷魏郡、汲郡、頓丘、鄴城、趙郡、中丘,威名遠播,部眾逾十萬。在石勒看來,想在漢人的地盤上有所作為,必須依靠漢人的文化援助和智力支持。不久,石勒將手下的漢族衣冠人物集中起來,建立了“君子營”,對他們實行優待政策。後來,石勒又納張賓為參謀,對他尊重有加,言聽計從。在隨後的數年間,石勒用計用謀,先後擒殺王浚,趕跑劉琨,徹底消滅了西晉在北方的殘餘勢力。太興二年(319),石勒自稱趙王,建立後趙政權,定都襄國(今河北邢台)。
石勒建國後,在張賓等人輔佐下,逐步建立起了一整套政治制度。一是籍户口,定租賦,課農桑,以恢復戰亂破壞的經濟;二是興庠序,立太學,倡導教化;三是簡選歷代律令制定《辛亥制度》,以安定社會秩序;四是整頓吏治,獎廉懲貪,廢除魏晉以來的九品官人法,採用舉薦加考試的方式選拔任用各級官員。同時,對東晉採取睦鄰政策,下令修茸了東晉邊帥祖逖在河北的祖墓,並將東晉叛降將領殺死,獻首於祖逖,使兩國邊境得以綏靖,人民得到了暫時的安寧。後趙太和元年(328),石勒擒殺前趙皇帝劉曜,完全統一了燕趙地區。太和三年(330),石勒稱帝。這位當年做過奴隸的羯族青年,最終登上了權力的巔峯。
人生得意,石勒並沒有忘乎所以,而是始終保持一份謙虛謹慎。後趙建立之初,石勒衣錦還鄉,“親與鄉老齒坐歡飲,語及平生”,按年齡大小與老鄉們坐在一起喝酒嘮家常,絲毫沒有架子。石勒曾和鄰居李陽爭麻池而“迭相驅擊”,石勒回鄉,李陽故意躲着他,石勒一句“孤往日厭卿老拳,卿亦飽孤毒手”盡釋前嫌,並拜李陽為參軍都尉。為了檢驗守城將士是否恪盡職守,是否貪贓枉法,石勒曾夜間微服私行,“齎繒帛金銀以賂門者求出”,不料被守門將士王假拿下,“欲收捕之”(《晉書·石勒載記》),直到石勒的侍從趕來才收場。這種做法類似於時下的暗訪,雖然有引誘的成分,但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到石勒謹慎的一面。
石勒雖為胡人,但對漢人較寬仁。建國後,他嚴禁胡人“侮易衣冠華族”。有一次,漢臣樊垣入宮時“衣冠弊壞”,石勒問其故,樊垣稱剛剛“遭羯賊無道,資財蕩盡”所致。石勒“諱胡”,更諱“羯賊”,樊垣一時氣憤,竟忘了石勒就是“羯賊”之首,嚇得連連叩頭。石勒非但沒生氣,反而陪笑道歉説“羯賊乃爾暴掠邪!今當相償耳”,並“賜車馬衣服裝錢三百萬”。胡人喜歡喝酒,耗費了大量糧食,石勒以“百姓始復業,資儲未豐”為由,下令“制禁釀,郊祀宗廟皆以醴酒”,結果“數年無復釀者”。中原地區經過數十年的戰火,人口稀少,誰家生了多胞胎男孩,石勒則予以獎勵,並派專人去伺候,“堂陽人陳豬妻一產三男,賜其衣帛廩食,乳婢一口,復三歲勿事”(《晉書·石勒載記》),這在歷史上也是比較罕見的。
石勒對後世影響最大的施政,莫過於創立“考試”制度,規定“郡國立學官,每郡置博士祭酒二人,弟子百五十人,三考修成,顯升台府”,學員要經過三次考試才能畢業,以此來培養國家後備幹部。這種“三考修成”的辦法,成為鄉試、會試、廷試的前身。可以説,中國的科舉制度的萌芽階段,正是石勒埋的種,澆的水。除了大力發展教育,石勒本人也很注重學習。石勒不識字,不能看書,所以他選擇了一種捷徑——聽人唸書,“勒雖不學,好使諸生讀書而聽之”。有一次,石勒聽人讀《漢書》,聽到酈食其勸劉邦立六國後人時大驚,説這樣何以能統一天下!聽到張良勸阻後,才説道“賴有此耳”,幸虧有張良在。石勒雖然沒文化,但談論古今得失時卻很有見解,以至於“聞者莫不悦服”(《資治通鑑》)。
石勒是一個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但凡政治家,晚年總喜歡對自己的功過作一番評論,或與前代皇帝做比較。後趙建平三年(332),石勒設宴招待高句麗、宇文屋孤的使臣。喝到高興時,石勒問近臣徐光:“你看,我能和前代哪個皇帝相提並論?”徐光回答説:“陛下您比劉邦強,僅次於黃帝。”石勒説:“人應該有自知之明,你説的太過了。我若見到劉邦,定會向他俯首稱臣。若與劉秀同代,當與他並驅於中原,未知鹿死誰手。我的本事,在劉邦之下,劉秀之上。”一句話,讓羣臣敬佩地“皆頓首稱萬歲”。石勒執政期間,嚴於律己,知錯就改,並多次鼓勵臣屬直言勇諫。因此,終石勒一朝,政治清明,民心歸附,遂成“朝臣謁見,忠言競進”(《晉書·石勒載記》)之風,出現了魏晉以來少見的新氣象。
後趙建平四年(333)六月,石勒一病不起。為了不打擾百姓,石勒遺令:“三日而葬,內外百僚既葬除服,無禁婚娶、祭祀、飲酒、食肉,徵鎮牧守不得輒離所司以奔喪,斂以時服,載以常車,無藏金寶,無內器玩”(《晉書·石勒載記》),如此恤民之君在歷史上是少有的。七月,石勒病逝,在位十五年,享年六十歲,廟號高祖。三百年後,房玄齡在編著《晉史》時高度評價石勒當國:“鄰敵懼威而獻款,絕域承風而納貢”,即使古代最善於治國的國君,也未必能超過石勒!作為開國皇帝,石勒難免會有“兇殘”的一面,但總體來説不愧為“一時傑也”。往事越千年,這些評價在今天看來仍是比較客觀公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