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前C又憂悶了一段時間。幾天之後,他曬黑了,臉色卻漸漸變得柔和,細眼睛笑得眯眯的,偶爾走過來,往我的紐扣眼裏別一朵紫色的喇叭花。
我們站在密匝匝的玉米稈中間,風使乾脆了的葉子彼此相碰,那聲音就像有人踩着落葉從四面八方走近。到後面我幹得熟練了,掰下一根玉米,迅速撕開皮,抹掉鬚子,朝後丟在兩行間的小堆上,回身把玉米稈踩倒。個別棒子裏生了蟲,肉肉地蠕動,卧在顆粒的縫隙。一開始我感到噁心,後來也就習慣了。有時瓢蟲鑽進衣領。有時帽檐邊會垂下一隻掛絲的小蜘蛛。
我告訴他,我一面掰玉米一面做白日夢。“不做白日夢掰不快。”他説:“我也做。我會想象有一天功成名就,廣受歡迎,心裏還喜滋滋的。”
他用手機放Johnny Cash,放瓊貝茲,放恐怖海峽,放鮑勃迪倫。瓊貝茲的聲音與在地裏幹活比較相稱。站在比人還高的玉米稈下面,一根根丟着棒子,聽她娓娓訴説與鮑勃迪倫的前塵舊事。那聲音明亮醇厚,柔和又堅定,吉他伴奏輕微不可聞。
不過多數時候我們都不説話。媽媽坐在地頭的玉米堆上裝袋,爸爸常常隱沒在玉米林深處;C把最舒服的位置留給我,也就是玉米堆近旁,他則跑前跑後。一開始我還能察覺自己的動作,以及因為潮氣而脹痛的上臂和肩膀;一兩個小時後,一切都變為下意識的了。我沉浸在幻夢裏,看着另外的人,經歷着別樣的情節。刷,刷,刷,窸窣,窸窣,窸窣。鳥兒不時叫喚:姑姑~舅!姑姑~舅!偶爾C和爸爸的聲音飄進我耳朵裏:他們在用土話交談。在我聽來,那樣的談話似乎沒有開頭,也不會結束。等到掰下一行玉米時,也就戛然而止。它們像這窸窣窸窣的聲音。它們像經過的風聲。
快到正午時,媽媽搖搖擺擺走過來,招呼我們去樹蔭下喝水吃梨子。我脱掉手套,摘下帽子,小心地撩開緊貼額頭的髮絲。C掏出煙來點一根。回頭看見七八堆玉米,那是一個上午的成果。
我由此獲得了“好媳婦”的名聲。一天去堂哥堂嫂工作的駕校,堂嫂和一個女人當着我聊起來,説我“勤快,不挑食”。她們以為我全聽不懂。
“人家信佛的,可虔誠了(説爸爸)……就是好福氣啊。放一個假多不容易,回來收七八天玉米(其實是五天)……給什麼吃什麼,也不嬌氣的,也不鬧着説要怎
樣……”臨走前,那個女人把我從頭到腳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説:“好媳婦兒!”這名聲多半是爸爸媽媽自己傳出去的,對我,他們確實很滿意。有時我覺得那是他們要求不高。我感覺掰玉米不是什麼為難的事兒,刷杯子不難,掃地也不難。在家裏,不做這些就沒有可做的。C説這還是其次,主要是覺得不被“欺負”。這次回去我聽懂了“欺負”這個詞,不是關於別人的婆媳問題,而是媽媽和姐姐吵架。媽媽把家理得一塌糊塗……姐姐回村照顧我們的伙食,做飯時每每找不到傢伙。有些東西是她專程帶回來的,轉眼也都不見了。除了給我們收拾開的房間,其他地方都跟遭過災似的:髒被子、舊衣服、包裝袋,瓶瓶罐罐。一天早上,媽媽煮了二十多個雞蛋,姐姐一看就氣炸了。
“一個人能吃多少個雞蛋?你一次就煮下兩斤?!南房裏還有一盆沒吃完的!”蒸包子也是。老買新的,回頭跟舊的擱一起蒸,全都變得爛乎乎。
每次回來,都給我們新毛巾,一給五六條。給她買的藥和補品在各個角落裏塞着,好多都過了期。
吃飯時,姐姐忍不住數落她,媽媽像叛逆的青少年一樣拼死抵賴,説急了就叫:“你憋(別)回來了!回來就知道欺負我!”
同樣的詞也會用在小孩子身上。姐姐的兩歲小兒一哭鬧,她也會説:“寶寶別欺負媽媽呵。”
C説,姐姐受不了明明能過上好日子,還是給整成這樣。小時候家裏亂,以為是窮;可到蓋了新房,有了帶抽屜的各種櫃子,以為能收拾得利索些吧,誰想比以前更糟糕,因為能買的東西多多了。媽媽買東西的勁頭很嚇人,據説某個鍋就買了五隻一模一樣的。舊東西亂塞,新東西沒多久也變舊了。不給她錢,就在小賣店賒賬,爸爸每年去結兩次。
“可憐俺大(我爸),辛辛苦苦回來連飯都吃不上,就用開水涮這些東西吃。”媽媽嚷嚷:“他就愛吃這些!”姐姐:“那是因為吃不上!”
爸爸和C坐在飯桌的另一邊。半晌,C才説一句:“以後吃完再買新的吧。”過一會又重複:“以後吃完再買新的吧。”我悄悄問:“你就沒別的説了?”
他從蒸鍋裏拿起一個發黃的韭菜包子。“我以前也老跟媽媽生氣,老説她,可後來就決定不再説什麼了。爸爸也一樣,其實他心裏清楚得很。”我轉頭看爸爸,只見他緊閉雙眼嚼着嘴裏的菜(是不是因為牙痛?),好像眼前什麼都沒有發生。漸漸地,姐姐和媽媽都平息下來。媽媽説:“帶點地瓜回去。”姐姐説:“不用,家裏有的。”
我們都不在時,家裏就爸爸媽媽兩個人。有時我看他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説話,也能想象兩老平時的相安無事。私底下爸爸也和C説起媽媽,基本態度是:“她覺得高興的話,就這樣吧。”C説姐姐不太能理解這種心態。她勤勞能幹,持家有道,是(傳統意義上)真正的“好媳婦”。生活不夠好,那就努力把它過好。沒有的,去掙。她和媽媽幾乎是兩個極端。很多時候,我感到自己更靠近媽媽那一端,只不過他們不知道罷了。又或者,他們可能沒那麼在乎。
在地裏時,爸爸對C説,現在的生活令他心滿意足,如果(我們)再有了娃娃就更好了。
爸爸有自己的生活樂趣。種地給了他很大的成就感,因為他的地比許多人的整齊,出產也好。很多人用上了收割機,他還是起早摸黑自己收。春耕前平土,甚至會下手把土塊細細捏碎。他每年籌劃一點點:上上年是蓋一間洗澡房(有浴缸的,雖然四處漏風),上一年是蓋倉庫,今年是買一輛電動車。這些目標基本都能達成,達成後能樂很久。晚上睡覺前,我們隔着窗看他躺在牀上翻來覆去播視頻——今年他和媽媽來北京玩了一趟,遊了故宮。
他樂呵呵的,因為牙齒長的緣故,嘴巴合不攏,看來起來老是在笑(或者真的在笑?)臨走前一天,他在我身邊割玉米稈,突然問我:“這幾天累吧?”我説:“習慣了就不怎麼累。”他呵呵一笑,努力用普通話説:“風雨裏接受鍛鍊啊。”我還在仔細分辨這句話,他已經走開了。
這時我又會覺得,我更靠近姐姐那一端。雖然我的“好媳婦”名聲不那麼貨真價實,但是我對生活同樣懷着一種發燙的焦灼。怎樣能過得更好呢?為什麼老不好呢?為什麼拼命努力,還是有那麼多事情在掌控之外?
白日夢做了三四天後,終於做疲了。在城裏,我靠忙忙碌碌打發每天的日子;在村裏,那些夢幻也依舊如影隨形。有一天我突然翻出裝在手機裏的盧雲。“我們主要的幻象,在於認為生命是人可以擁有的財產、可以攫取的物件,任由人管理操控。有時候,我們嘗試建立一種邏輯,就是所有事情盡都能如願,甚至連做夢都時常反映出這根深蒂固的錯覺。我們未能在白天當上英雄,至少會在夜裏重振雄風。……”
“有些事情讓我們明白到,我們控制生命的力量是何等微小……我們容讓自己記着,不但生命包含着虧損,最後我們會在某種意義上失去一切,因為我們無法不死。與此同時,我們察覺生命中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要。這些發現提醒我們,人在萬事萬物中的卑微位置。……我們的傷痛與天主的苦難緊扣在一起……”(《化哀傷為舞蹈》)
休息時我給C看這些篇章,他説這幾天他也在想同樣的事情。“本來我還琢磨,要不要去考一些證啊,我唯一擅長的就是考試了……”我想起前段時間,他每天下班回來那焦灼的樣子,晚上讀各種書,學各種東西,恨不得揹負十八般武藝。
“不那樣我會害怕。”可這一週,他只是掰玉米。他的臉變得又紅又黑,皮膚粗拉拉的。我甚至覺得他有點像那些玉米:在地上丟成了堆,每一隻都黃澄澄,彷彿存滿了陽光。“這次回去,我們就不過那樣的日子了。”
臨走前一夜起了大風,我倆一起坐在房頂上喝啤酒。雲被吹開了,露出點點星光,屋後頭的大楊樹被風吹得嘩嘩直響。因為冷,我們緊緊挨着。他轉過臉來,我們輕輕吻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