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在言語無法照明的世界裏

由 廉擁軍 發佈於 休閒

  《斯通納》是一本坦誠的書。斯托納不諱言自己的無力和失敗,小説也不迴避用語言描摹生活的困難乃至不可能,閲讀這樣一本書的誘惑就在於加入這場明知會失敗的冒險裏,和斯托納一起,和小説一起,嘗試努力掙扎,在靜默流逝的時間裏留下存在的痕跡,用語言驅走不可名狀的黑暗照亮一個角落。

  斯托納的生活穿過歷史卻永遠只是歷史事件的旁觀者。1917年美國參加一戰,斯通納選擇不參戰。1929年股市崩潰,斯托納的岳父自殺,斯托納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1941年美國加入二戰,斯托納在日益空蕩的大學校園裏繼續教課,體會戰爭對文明的破壞。斯托納的生活就像大多數人的一樣,個人的生活和龐大的歷史之間無限接近的時刻只有在回望時才會顯得尤其醒目,在每一個當下,生活只是生活而已。無怪乎威廉姆斯給小説設計了這樣的開頭:

  威廉·斯托納1910年進入密蘇里大學成為一名大一新生,那年他19歲。8年後,第一次世界大戰激戰正酣的時候,他獲得了博士學位,接受了母校的教職,他一直在那裏教書到1956年去世為止。他沒有從助理教授的職位上再升一步,也沒有幾個學生在上過他的課之後能清楚地記得他。他去世以後他的同事們捐了一份中世紀手稿給學校圖書館以資紀念。這份手稿現在還能在特藏書室找到,上面的題詞寫的是:贈予密蘇里大學圖書館,紀念英語系的威廉·斯托納。他的同事們敬獻。

  這是一個幾乎獨立於歷史的普通人的生活。二十世紀的喧囂只是斯托納生活中遠遠的回聲,龐大的歷史事件(一戰)只是一個標記時間的節點,幾乎佔據他生活全部的是他在大學度過的時光,而他存在過的唯一痕跡也只是大學圖書館裏的一卷手稿。斯托納的生活似乎只能用這是一段平凡的人生這樣的陳詞濫調來概括。給小説這樣的開頭,威廉姆斯似乎是在問讀者一個問題:你覺得這樣庸常的生活有了解的必要嗎?

  平庸的生活並不意味着什麼都沒有發生。農場男孩斯托納最後娶了銀行家的女兒,他愛上的第一個女人,卻又因為婚姻失敗,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女兒不惜借懷孕退學嫁人來逃離父母壓抑的生活。中年時和本系的臨時女教員有了一段婚外戀,體會到了相伴的真正含義,卻又迫於壓力不得不和愛人分離,從此再無聯繫。最糟的是因為和新系主任的分歧,斯托納多年一直卡在助理教授的職位上,分到的也都是大一英語這樣的雞肋課程。這些意外卻並沒有改變斯托納的生活,無論發生了什麼,他永遠是按照大學生活的節奏規律地前行。那個從布恩維爾農場來的只敢在校園周圍徘徊的男孩最後成為了大學的一部分,甚至成為了校園逸事的主人公。斯托納最後變成了大學校園裏一定會有的心不在焉的老教授,只有在上課的時候才會雙眼發亮旁若無人。一次,在他的拉丁語文學傳統討論課上,他完全不記得換了教室,照常上課,等着教室開會用的校長想來提醒他,結果在黑板上寫拉丁文詩句的斯托納扭頭對着校長和他的跟班們念出了詩句的翻譯:“滾開,滾開,你們這些該死的婊子養的高盧人!”

  所以斯托納是幸運的。雖然他沒能參加到20世紀的歷史裏找到超脱平庸的偉大,但是他在平庸的生活裏找到了自己棲身的地方。縱然他只寫過一本書,縱然他的存在最後只有一卷染塵的手稿為證,他在大學的庇護下逃過了父輩無言耕作的命運,體會了來自文字的慰藉,在世界的冷漠和時間的善忘上刻下了自己的痕跡。窮盡一生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存在過的蹤跡,這已經是很多人都不能企及的了。就像斯托納自己在退休演講裏説的,能夠在大學裏教書已然足夠:

  他站了起來,然後發現他沒什麼好説的。他很長時間都沒有説話,從一張臉看到另一張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平平地響了起來。“我已經教了……”他説。他又重新開始。“我在這所大學裏教了差不多四十年書。如果沒有當老師,我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如果我沒能教書,我也許會——”他停了下來,好像被什麼分了心。然後他用決絕的口氣説,“我要謝謝你們允許我教書。”

  我們似乎可以看到斯托納磕磕絆絆的演講背後掙扎的大腦。這個時候的斯托納已經知道自己得了癌症,退休演講將會是他總結自己人生的最後一次機會。可是什麼樣的語言才能表達出大學對斯托納這一生的意義呢?很多年前,斯托納的朋友馬斯特斯是這樣描述大學的:“它是一家精神病院——他們現在管它叫什麼了?——一個療養院,收容那些軟弱的人,衰老的人,不滿的人還有其他方面一無是處的人。”馬斯特斯説斯托納是一個“夢想家”。他總想在世界裏找到意義,最終卻免不了被世界嚼得粉碎隨口吐在一旁。斯托納的軟弱讓他無力面對世界,卻又過於強大無法放棄自己的夢想。能夠收留這樣的夢想家的,只有大學。所以,當斯托納站起來的時候,他兩次試圖回顧,卻又兩次打斷自己話,只是因為他在試圖尋找合適的語言傳達大學對他生命的意義。如果斯托納當初選擇唸完農學院回到農場,最後多半隻能如父母般囿於現實,在耕作中失去聲音,死後和自己勞作過的土地融為一體,留不下任何痕跡。“如果我沒能教書,我也許會——”斯托納沒有繼續,那沒有成形的生活是言語無法照明的黑暗,沒有詞彙能夠表達出他逃離這種生活在大學找到歸屬的快樂,所以他只能打斷自己的話,用簡單得近乎客套的語言向“你們”,向那些構成了大學的人表示感謝。

  這種無力的語言也是小説《斯托納》的迷人之處。如果説斯托納的人生最後只是在時間慣性的淡忘上刻上了一道痕跡,那麼這本小説的語言也是作為生活的痕跡存在的。小説的敍述會坦率地承認自己的無力,語言和生活本身之間,語言和內心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在語言所能點亮的範圍之外,生活在廣袤的黑暗裏自顧自地不可抵擋地碾壓前行。任何試圖把生活的龐大和內心的複雜壓縮為可以肆意轉述的語言的行為都是輕佻和不負責的,《斯托納》的敍述語言一次次地承認自己的無能,同時也是一次次地把我們的視線指向語言所能照亮的生活之外的黑暗,就是這樣為我們保留了對生活的敬意,就是這樣讓我們相信,即使如斯托納一樣平凡的人生,也要抵抗住無垠的黑暗和混亂才能最後獲得有秩序的生活,哪怕這種秩序在成功者看來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小説的痕跡寫作只是無力卻並非是無能。假借語言的無力偷懶的事情誰都做過。“美得不能用語言描述的少女”,“美好得無法形容的一天”其實都是在説不想寫了這只是在湊字數請不要挑剔,而《斯托納》的敍事語言總是沿着語言和生活,語言和內心明暗的界線遊走,如此清晰地勾勒出那條分界線,讓人沒有任何藉口忽視語言之外的另一半。斯托納做出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從農學院轉系學習英語文學的瞬間,小説是這樣的描述的:

  一瞬間一片沉寂,有人清了清嗓子。斯隆把詩句重複了一遍,他的聲音變得平平的,又變回了他自己的語調。“你看出這一點,也就使你的愛更堅強,好好的愛你不久要離開的對象。”斯隆的眼睛回到威廉·斯托納,然後他乾巴巴地説,“莎士比亞先生隔着三百年在和你説話,斯托納先生;你聽見他的聲音了嗎?”

  威廉·斯托納意識到他已經屏住呼吸有一陣子了。他輕輕地呼出氣,在他呼出的氣離開自己的肺部的時候,敏鋭地感覺到他的衣服在自己身上移動。他從斯隆身上移開目光向教室裏四處看去。光斜斜地穿過窗户落在他的同學們的臉上,就好像光照是來自他們體內然後朝外發出驅散昏暗;有個學生眨了眨眼,然後一道細細的陰影落到一張臉頰上,上面的絨毛反射着陽光。斯托納反應過來他的手指正在從緊緊抓住桌面的狀態中鬆開來。他在自己的餘光裏轉動着手,驚奇於他們的棕色,驚奇於指甲是如何精細地嵌進他粗短的指端;他覺得他能感覺到看不到的血液流過那些微小的靜脈和動脈,精巧地,搖搖欲墜地從他的指端跳動着流往全身。

  斯隆又開了口。“他和你説了什麼,斯托納先生?他的十四行詩是什麼意思?”斯托納的眼睛慢慢地,不情願地抬了起來。“它的意思是,”他説,然後做了個小動作把他的手朝空中舉起;在它們搜尋阿徹·斯隆的身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眼前朦朧了起來。“它的意思是,”他又開口説,然而卻沒有辦法把自己想説的話説完。斯隆好奇地打量着他。然後他突然點點頭,開口説:“下課。”他誰也沒有看,轉身走出了教室。

  斯托納先生聽見了莎士比亞先生告訴他的話。在那個瞬間他的感官因為莎士比亞先生的話甩掉了日常的朦朧,接觸到了生命的脈動,可是當他試圖把自己的感觸付諸語言的時候,斯托納卻無法把這一切壓縮到回答問題的語言格式裏。但是那個瞬間還是留下了自己的痕跡,他的動作和神情讓同樣被語言的力量感動過的斯隆明白,這個木訥的學生也許真的讀懂了莎士比亞先生隔着時間留下的痕跡。

  隔着三百年聽到莎士比亞的聲音或許是威廉姆斯在向莎士比亞致敬,同時或許也是這本書的野心所在。用語言照亮生活這座冰山的尖頂,讓我們更加敬畏潛伏在黑暗之下的巨大山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