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秦在電台裏輕聲唱着,孟靖翻來覆去還是睡不着。房間裏除了忽近忽遠的淡淡歌聲,只剩下時鐘指針發出的嗒嗒聲,讓這夜晚更是寂靜得可怕。
起身開燈,從牀頭櫃裏拿出小藥瓶,吞下一顆。他轉頭看了看身旁的郝琳,她早已身處夢鄉,這點動作不至於吵醒她。他看到了那個墨綠色的眼罩。那是上週徐歡給他的高科技玩意,説是戴上它睡覺,在夢裏就能感知到自己是在做夢。剩下的事情,你就能自己控制了,你可以為所欲為,直到你醒來時分。
“什麼感覺?真那麼神奇?”孟靖喜形於色。
“感覺?老子戴上它就沒睡着過,一取下他馬上能睡着。”徐歡憤憤地説,“這玩意就是騙錢的,眼罩裏面藏了幾個小燈,它感知到你進入那個什麼快速眼動期,然後那幾個小燈就會閃。你在夢裏,看到天上有幾坨大燈在閃啊閃,你就知道哇原來我在做夢。就這個意思。”
“聽着有點道理,你借我試試?”
“拿去拿去。”徐歡説,“虧本投資,送給你玩好了,還乾乾淨淨的,沒有味道。”
孟靖試了兩次,戴着它同樣睡不着覺,這個眼罩比普通眼罩厚一層,裏面還包含一小塊電路和紐扣電池,雖然還是很輕,但也有普通眼罩的兩倍重量。不過今天既然服了藥,那肯定能睡着了。孟靖利索的戴了上去,關燈,躺下。
“我的夜晚是你的白天,當我思念時你正入眠,戴的手錶是你的時間……”電台裏齊秦還在唱着。
孟靖走在一條很像京都的小路上,似乎來過,又似乎頭一次走到這裏,他努力思考自己要去哪兒幹什麼,這時看到了頭上的紅光。
四盞比UFO還大的燈泡,在陽光燦爛的大白天懸浮在空中十幾層樓的高度上,忽閃忽閃。
“我操,我真的在夢裏!”
他走出小巷,轉過街口,到下一條小路,終於跟上一個身型苗條的姑娘。她的裙子短過膝蓋,很好下手。孟靖撲了上去。
姑娘躺在他身下,很冷靜地看着他在身上活動着,幾乎沒有反抗。孟靖看不清楚她的相貌,她有一張白淨粉嫩的臉,但是五官卻模糊不清。
孟靖突然從夢中驚醒,滿頭大汗坐起身來,他扯掉眼罩,陽光正要照進窗户。他伸手摸向兩腿之間,內褲並沒有濕,牀上也沒有弄髒。奇怪,剛才明明在那女人身上射了。
他拿起眼罩看了看,大笑了起來。
“神經病啊你,快起牀,別又遲到!一大早在那傻笑。”郝琳從廁所出來,她的呵斥聲伴隨着馬桶沖水的聲音。
弗洛伊德説夢是慾望的替代物,它是釋放壓抑的主要途徑。人在清醒的狀態中可以有效地壓抑潛意識,使那些違背道德習俗的慾望不能為所欲為。但當進入睡眠狀態時,有些慾望就會避開潛意識的檢查作用,偷偷地浮出意識層面,以各種各樣的形象表現自己,這就是夢。
上班路上,孟靖研究了一番夢到底是什麼,快速眼動週期又是什麼,他驚訝地發現,清醒夢這種事情是真的可以存在。地鐵上,他拿着手機捂着嘴一路在偷笑。
這天晚上,孟靖早早上牀,直接服下一顆藥,戴上眼罩。郝琳從公司飯局回來時,他正睡得香。
夢中他又見到了那個姑娘,同樣完全沒有抗拒,這次他看清楚了,果然是熟悉的面孔。鄭詩詩,雖然算不上校花,但是在學院裏也人人皆知。孟靖曾經很多次試圖接近她,但是一直沒有壯起膽。
孟靖問詩詩:“你為什麼不反抗,多少半推半就一下也是應該的吧?”
“因為是你。”詩詩嬌羞地微笑着,“我為什麼要反抗。你那四年為什麼都不敢和我説一句話?”
“我……我其實膽挺小的,我不敢。”
“那你,現在怎麼敢這樣?”詩詩慢慢把嘴湊了上來,“差點我們就錯過了。”
孟靖正要親上她柔軟的嘴唇,突然間一陣朦朧,眼前的人變成了郝琳。
“喂,你什麼毛病啊?這麼早睡覺?才十點!”郝琳扯掉了眼罩,搖醒了他。
“我操,老子睡得好好的,你弄醒我幹什麼!”被打擾了美夢,孟靖火冒三丈,直接把郝琳推到一邊。
“那麼兇幹什麼!籃子裏滿滿的衣服還沒洗,昨天晚飯的碗也沒洗,你倒好,這麼早睡覺!”郝琳聲音高了八度。
“我不舒服,想早點睡不行嗎!昨天我做的飯,碗你洗不行嗎?”
“説好了每天都是你做飯你洗碗,為什麼要我洗,我工作那麼忙,這時候才回,你不能體諒一下我嗎?”郝琳聲音高了兩個八度。 “怎麼着?沒法過了就分手唄!”
以往每次吵架郝琳提到分手,孟靖就立刻服軟了,他服軟的表現就是什麼都不説,默默的去把她交代的事情給做了。他們每個月都分手一兩次,郝琳對這一招駕輕就熟。這次孟靖也什麼都沒説,他衝到廚房,把所有的碗都砸了。
郝琳搬走後,孟靖和鄭詩詩結婚了,對,就是那個多年前他日思夜想為了她沒少弄髒褲子的漂亮姑娘。他平躺在牀上,享受着眼罩下的快樂時光。在夢中他能和鄭詩詩呆上一整天,有時候能呆上好幾天。直到每天早上九點半鬧鐘響起,他才依依不捨爬下牀來用最後的半小時洗漱完畢並且跑向地鐵,偶爾能趕上不遲到。
孟靖最反感的是每週五下午的例會。作為每週的總結,他的經理一口氣幾乎要講上兩三個小時,講到大家肚子都開始咕咕亂叫,他仍意識不到已經過了晚飯點。經理講完後,每個員工要輪流發言,講講自己這一個禮拜手上業務進度,以及對團隊的建議,以及對其他合作的同事的點評,好的壞的都要開誠佈公地説。這樣的週會幾乎每次都會開到晚上九點之後,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
“那個……我個人覺得吧,我有個小建議。”輪到孟靖發言了,這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他已經餓過了。“範總,咱們這種週會,以後……是不是可以放在週五上午就開始,不然每次都下午四點才開,開完回到家都……都十點多了。”
他説話有氣無力,一邊説着一邊臉就紅了,似乎做錯了多大的事情。他看看左右兩邊坐着的十幾個同事,有些在微微點着頭表示附和,有些埋頭作思索狀,他知道每個人想的都和他一樣,但總得有個人出來表個態。他看到徐歡偷偷向他豎了個大拇指,然後又飛快的把手藏了起來。
“怎麼,你比我還忙嗎?”經理瞪着他,敲了敲桌子,“你有孩子嗎?我兩個孩子,都不到一歲,你以為我很閒嗎?”
“不是……不是,我只是覺得,今天,今天世界盃開幕式嘛。當然,我也不看球的 ,我覺得,在座肯定有人看球……”孟靖説話聲音開始發抖,他把目光移向那些開會前還在熱烈討論足球的同事們,他們一個個雙唇緊閉,表情嚴肅。
“世界盃很重要嗎?你們看球嗎?你,你,你們幾個,要回去看球嗎?”經理環顧一週,沒人敢接話,“這樣,想結束會議回去看開幕式的,舉手,我讓你們回去。”
沒有一個人舉手。
“孟靖,你回去看世界盃吧。好像就你比較感興趣。”經理把孟靖打印的總結報告扔到他面前,“週一你不用來了。下一個,繼續發言。”
呼吸着週末夜晚街邊的尾氣,孟靖似乎覺得異常輕鬆,大概如釋重負也就這種感受了。他點了一碗牛肉麪一掃而幹,回到家中。
陰魂不散,他又坐到了那個如董事局首腦大會般的會議桌前,經理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犀利的眼神似乎在説,怎麼,你的發言還沒準備好嗎?
“範總,我有個小建議。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了,我們就散會吧。大家都要回去看世界盃呢。”孟靖一口氣非常流利地説完了這些,然後得意地看着左右的同事,徐歡舉起兩隻手,高高的豎起了拇指,喜笑顏開。
“怎麼,你比我還忙嗎?”經理瞪着他,“你有孩子嗎?世界盃很重要嗎?你們有誰要去看世界盃的?”
所有人都嘰嘰喳喳開始發表意見,説什麼的都有,一時間會議室裏亂糟糟的。這時候大老闆經過會議室外,推門進來,趕上這一幕。
“徐歡,你剛才説什麼!別以為我沒聽到!”經理怒吼道,他沒意識到老闆已經站在門口。
“我説,你太low了,下去吧!”徐歡靠在轉椅上,快活地搖晃着。
“他説,你太low了,下去吧!”孟靖拍着桌子大聲説。其他所有同事們都站起來,有的拍桌子,有的鼓掌有的喝彩,打印出來的各種報告扔得漫天都是。
“孟靖。”老闆走到主席座位,按住了已經怒不可遏的經理,“以後你就是這個部門的經理了,直接向我彙報,薪水翻番。範經理,週一你不用來了。”
如果現實中真有夢裏那麼痛快該有多好,孟靖坐在馬桶上想到這些。這幾天他都睡到下午才醒來,要不是大小便逼得人必須起牀,他不會捨得離開牀和眼罩半步。他突然想到,可以少喝水,少吃東西,屯點餅乾和巧克力在牀邊就夠。
他頭也沒梳便下了樓,走過兩個街口,來到銀行外的自動提款機。賬上只有最後的一千塊了,他咬咬牙全都取了出來,然後穿過馬路去到超市。
口袋似乎輕了很多,他一摸,銀行卡還在,剛取的錢沒了。一定是剛才超市門口擦肩而過的那個人!
他追出門去,那個戴着棉帽的瘦高個正半靠着欄杆數着錢,他看到孟靖走了過來,一點也不緊張,嘴角倒是露出詭異的笑容。
孟靖握緊拳頭慢慢接近,這時瘦高個的身邊出現了三個同夥,最壯的像一頭蠻牛,最高的頭快撞到廣告燈箱,最黑的那個倒很常見,如今廣州街頭巷尾常見的那些黑人,都長一個模樣。他們看着孟靖快步走過來,就像等候久違的老朋友。
孟靖轉頭走開,呼出一口粗氣。他越走越快。
“你剛才叫誰?郝琳?”鄭詩詩問他,她懷中的寶寶似乎睡得正香。
“沒有,郝琳是誰?我沒説吧。”孟靖恍惚了一下,他也説不清楚剛才自己在想些什麼。
“我告訴你啊,你在外面亂搞姑娘我不是不知道,但是你不能回家還掛在嘴邊。你剛才到底在琢磨什麼呢?”
“搶銀行!”
“啊?什麼?”鄭詩詩嚇了一跳,隨即大笑起來。
再次潛入夢鄉時,孟靖知道自己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沒有體驗。他懷抱嬌妻,嬌妻是富二代,還給他添了雙胞胎,他現在住着豪宅,事業有成,似乎該有的也都已經有了。
但是銀行是必須要搶的。
他原本想要一把槍,但是手上只有一把雨傘。也夠了,在他的夢中,雨傘就足夠幹翻銀行。他閒庭信步到銀行門口,用傘尖推開玻璃大門,大搖大擺走了進去。裏頭的場面卻出乎意料。
四個劫匪四支槍,一個壯得像蠻牛般的大漢和一個黑鬼正一左一右監督着蹲在牆角的無辜羣眾,櫃枱的玻璃牆後,一個戴着棉帽的瘦子正往大旅行包裏成捆成捆地塞錢,站在門口把風的高個腦袋快撞到吊燈,他手上的槍正指着孟靖的腦門。這時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個突然闖進來自以為很瀟灑的倒黴蛋身上。
孟靖聳了聳肩,抬起雨傘挑掉眼前的手槍,然後迴轉傘尖刺入其喉嚨,反應遲緩的高個什麼動作都沒做就直接躺下了。黑鬼和蠻牛撲了過來,孟靖駭客帝國般半躺,雨傘在正前方從左往右劃出一條弧線,衝來的兩人眼睛瞬間鮮血直流,哇哇的抱頭哭喊。棉帽從櫃枱後竄出來,朝孟靖連開兩槍。
“沒感覺,你是沒打中呢,還是買了假槍?”孟靖把雨傘扔在一旁,撲上去把棉帽按到在地,一頓拳頭。周圍的羣眾一擁而上,孟靖趕緊從滿臉鮮血的棉帽口袋中翻出一千塊,塞回自己兜裏。
他成了那個城市的英雄,電視新聞不停地報道他的英勇事蹟,他的老闆順勢又給他升了兩級,一段時間來報紙頭條和新聞封面都是他,走在街頭巷尾誰都能認出他來。他越來越多的時間用來睡覺,不願醒來,不願下牀,他不去想現實世界的種種不順。在他的夢境裏,他能一次過上好幾個月無憂無慮又放肆大膽的生活,只有碰到電話響和狂躁的敲門聲才會讓他從美好世界裏消失片刻。
門外那個人説他是徐歡,他才睜大眼睛看了看這個亂糟糟的房間。自從郝琳離開之後,這裏再沒有打掃過,遍佈灰塵,連那些碎在廚房地上的碗……不對,那些碎片不見了,也許是郝琳走之前打掃過?郝琳走了多久了?上週走的?還是走了兩年了?腦袋裏有些混亂。
“我的大英雄啊!”徐歡邊閃身進門邊説,“我專程來看看你該不是抑鬱了要自殺吧。”
“英雄?你是説罵範總low?還是説我替大家説要回去看世界盃的事情?還是説,你知道我勇鬥劫匪?”曾亮絞盡腦汁在回憶,到底什麼是真實的。這些發生在幾天前的事情,對於他來説,已經是一兩年了。
“你在説些什麼?”徐歡在房裏踱步,旁邊有很多椅子,但他不願意坐下。“你這音響裏放的啥?REM?飄得要起飛似的。”
“不説這個,我現在很困擾。我在夢中的時間越來越長,我感覺夢裏才是我的真實生活。醒來之後覺得一切都沒意思,非常無聊。我在夢裏有家有孩子,有錢有面子,什麼都有,那才是我要的生活,我不捨得醒來。”
“我的孟總啊,你這樣不行,你不能再做白日夢了,那種幻想務必要趕緊結束掉。你只能有一個選擇,那就是迴歸正常生活。”徐歡斬釘截鐵説完,準備離開,他打開門走到外面,“沉迷做夢算什麼?一切都是空。”
“活着本就是一場空吧。”孟靖躺到牀上,“還不都怨你,給我那眼罩。”
“眼罩?我給你什麼眼罩了?”
孟靖找遍牀頭,都沒找到他的寶貝眼罩,他翻遍枕頭被單,找遍牀頭櫃抽屜和牀下的角落,他把牀邊滿地的零食垃圾翻了個底朝天,都沒見到那個眼罩。他似乎想起,好像最近幾次,都並沒有戴眼罩睡覺了,直接躺下,就能進入到那個世界。他聽到砰的一聲,徐歡已經帶上門,走了。
午後的陽光從窗簾縫隙裏照進灰暗又明亮的小房間,空氣中遍佈着飛舞的灰塵,孟靖穿戴整齊走到牀邊,把藥瓶裏剩餘的十多顆藥全數吞下,然後趟上牀,他看了一眼從窗簾間偷跑進房間裏的一絲絲明媚光線,閉上了眼睛。
牆上的時鐘不知什麼時候已不再出聲,電台還在播放,袁惟仁正抱着吉他輕輕唱着。
“我的夜晚是你的白天,當我醒時你夢裏相見。只為了和你再見一面,我會不分晝夜地想念……”
“現在,我們有請年度見義勇為勳章獲得者、及年度先進青年孟靖上台領獎!”人民大會堂裏,掌聲連綿不絕,孟靖站起身來,向四周頻頻鞠躬。
“其實我那天,原本是準備去搶銀行的,我就拿着一把雨傘,就出發了。”孟靖站在舞台中間,對着話筒低聲地説,台下一陣笑聲。
“我是説真的,但是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人嘛,總是更願意相信虛無縹緲的東西,即使知道那是假的。不過那天當我看到那些人在打劫,我內心的正義感爆發了。我其實是個很懦弱的人,真的。”孟靖摸了摸左邊胸口佩戴的小花,這朵花是墨綠色的,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