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旅德翻譯家、作家)
45年前的1977年,時已入秋,恢復高考的消息來得那麼突然,考試的複習準備進行得那樣風風火火,以至於我若晚了一天回生產隊,七七年的高考我將錯失良機,隨後的人生或將面目全非。
在關鍵一刻趕上了報名
當年,記得農時節氣已經過了白露,臨近秋分。秋分對晚稻是一個關鍵時節,農諺有云:“秋分不出頭,割倒喂老牛。”晚稻必須在秋分之前拔稈抽穗,若趕不上這一步,因氣候轉冷,晚稻就是再抽穗,稻粒也不再灌漿。但是這個季節一旦遇上“秋老虎”,氣温會驟然上升,無異於仲夏。1977年的初秋就是這麼一種天氣。
那天是倉庫完工最後一天的活兒了。聽預報,晚上會有雨,為了趕在天黑之前給倉庫上椽蓋瓦,以防雨水淋倒泥牆,中午全體人馬都不回家吃飯。幾年的插隊,我已習慣了夏天“雙搶”不戴斗笠、不穿上衣,也是因為“心紅志堅”,決心向貧下中農學習,“跟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上身曬得跟“黑繃筋兒”似的,雨點兒打在背上啪啪響,連蚊子跳蚤都不咬。然而那一整天的“秋老虎”太陽格外毒,破天荒地把我曬出了急性日光性皮炎。
那天夜裏,脖子和前胸像饅頭一樣腫起,沒辦法躺下睡覺,兩天後奇癢。那正是複習考試如火如荼的階段,我跑了幾趟公社衞生站和鎮醫院,都因缺藥無法治療,大夫建議我回城裏就診大醫院。我想到複習考試正缺資料,正好順便回城一趟,所以病發一週後我向隊裏請了假。那時我們知青正常情況下一年只能兩次回城探親,除了國慶就是過年,平時不準回家,誰都不敢搞例外,生怕影響不好,妨礙了將來招工或上調。這一點我一向特別注意。
這次為了準備高考,我有點豁出去了。回到杭州,我一邊去醫院耐心治療,一邊全力以赴複習。那年,國家因臨時決定恢復高考,又要趕在第二年初春開學,所以報名程序進行得非常迅速。
一個星期的正常治療並沒有明顯效果,而我又不能過長地留在城裏,一則時間久了怕影響不好,再則心裏牽掛着考試報名。在我的敦促下,醫生用了激素可的松,才見療效。
我終於能歸隊了!雖然山村離城裏只有兩百多里地,但因為是山裏,長途車要跑大半天。回到生產大隊太陽已經擦上了西山之巔。我還沒進村,就有遇到的村裏人對我説:“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大學報名早就結束了!”因為我在縣城當過一段時間民辦老師,而且是我們三十幾號知青中難得的高中畢業,所以社員們都知道我這回是非考大學不可的。
我聽後不由得大吃一驚,把行李往公路邊的農家一扔,連村都沒進,調頭疾步小跑又折向鎮裏。十五里路,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
找到報名處,負責老師説:“今天是報名的最後一天,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結束,要下班了,名單已張榜,貼上了牆。”我趕緊填好報名表,那位老師用毛筆在牆上的大紅紙名單最後添上了我的名字。
我看得清楚,每個報考生都有編號,我的報名號是466。這個名單考試過程中一直貼在那裏,是我們周邊幾個公社、好幾十個生產大隊的全部初考生。經過初考,進省裏參加復考的,這466名初考生留下了不到30人。
我在關鍵一刻趕上了報名。
考卷陰差陽錯
初考加復考的整個過程,幸運之神一直沒有離開我。我非但沒有緊張的感覺,反而一直是快樂享受。初考太簡單,都記不清考了些什麼,至今唯一還記得的是語文解釋詞義中出現了“瞻仰”一詞。
外語加試,初考和復考都是兩個考官一個考生。初考時弄錯了考卷,考官拆封試卷發現給的是中專考卷,而我要考的是大學。卷題簡單之極,提問無非是“你叫什麼名字、你父親是做什麼的”之類。我花15分鐘就答完了。
但考卷錯了並沒有就此了事,因為考官沒有想到馬上打電話給縣文教局報告情況,所以縣文教局作出決定讓我去縣裏補考時全省的初考已結束,考題已經公開。但因為我一直沒有離開考場,沒跟外人接觸,文教局便吩咐兩位考官馬上和我一起坐長途汽車趕去縣裏,形同“犯人押送”。
一個半小時的長途車,到了縣委徑直進文教局。局領導是一位瘦瘦的男士,五十歲上下。兩個考官把我交給他,打聲招呼轉身趕車回鎮裏去了。那領導從文件櫃裏拿出一卷尚未拆封的考卷給我,我覺得當時日光已偏西,辦公室裏光線漸暗。但我管不了這些,一頭扎進考卷,聽到領導吩咐考試為兩小時。我花五分鐘把考題先通讀一遍,覺得勝券在握。不到一小時答完,剩下的時間便是檢查。來回幾遍看不出問題,提前半小時交卷,還發現了考題中的兩個拼寫錯誤,可見當時考卷出得多麼匆忙。
考完試天已黑了。那位領導當着我的面把考卷封好,鎖進文件櫃,然後給我開了一封介紹信,讓我當晚就住縣委招待所,管一頓晚飯和第二天的早餐,並吩咐我明早吃完早餐馬上來辦公室,省招生辦有一輛小吉普要去我鎮上,我可以搭車。第二天我在鎮上下車時,有人認出了我。後來以訛傳訛,説我是重點考生,被小汽車接送去縣裏特考。
然而,那天夜宿縣委招待所,使我認識了關乎命運的一個人。
我拿了介紹信去招待所,房間裏已住了兩個人,四十出頭,正爭得面紅耳赤。我把書包放在三人房靠門口的牀上,坐下來細聽他們的爭論,聽一會兒才明白他們的話題是有關相對真理和絕對真理。
後來我得知這兩位均是大學哲學老師,一位是杭州大學的,另一位是浙江某學院的,都是這次省裏招生辦公室下到我們縣裏蹲點的。其中那位吳老師第二天跟我一同搭吉普車去了鎮裏,路上一個多小時的交談,他對我有了些瞭解,分手時他把杭州住家的地址給了我,那年高考完畢回家過年時我還專程去拜訪了他。
英語附加作文題寫滿了四大張紙
我的初試毫無懸念地通過,之後是復考,我們縣裏七八個公社合起來在我們鎮裏設考場。輪到英語加試,我是唯一的考生。省裏派來的監考老師特別友好耐心,説話輕聲,生怕讓考生緊張,其實就是怕我緊張,而且開考前把各種注意事項交代得清清楚楚,還強調有疑問隨時可以提,最後指着黑板上的大掛鐘説,考時為兩小時,也就是這根短針繞兩圈,等一下從兩點開考,時針到了“4”考試就結束了。我並不覺得這種連小學生都明白的解釋是多餘的,而是感到心裏暖暖的,就像一位熟悉我的老師守在我身邊,從精神上支持着我。我看着時鐘,期待着他宣佈開卷,在兩點差一分時,他已宣佈開始。能贏得這一分鐘,對一個考生而言是多大的鼓勵啊!
我打開考卷,按慣例先通讀一遍,發現這回除了必答題,還有附加題,是用英文寫作文,滿分加十分,命題是:《 When I sing the song》。我把時間一分為二,一小時做卷內題,一小時做附加題。做完卷內題就開始不停地寫啊寫,文章開頭我用了:每當我唱起《東方紅》,“I can′t help thinking of our great leader Chairman Mao”,至今想起歷歷在目。我把插隊幾年跟同學用英語通信的功夫都用上了,奮筆疾書了整整62分鐘。監考老師看我寫得停不下來,不忍心打斷我,兩次猶疑,最後超時了兩分鐘。我也注意到了時間,趕快主動收筆,這時我已寫了滿滿四大張紙。
錄取通知書下來,我去向吳老師道別,從他那裏得知我的附加題是滿分,卷內成績97,總分107,名列前茅。
其實我的作文寫到一半時,縣廣播站的記者已在場外佇候採訪了。考試期間他們讓一位縣裏的英語老師進來瞄了我一眼,想知道我在寫什麼,那英語老師説看得不太明白,好像是敍述家史。這位英語老師我認識,他不能完全看懂也情有可原,因為他跟愛人是上海外語學院68屆西班牙語系的畢業生,為了堅持兩人在一起,結果分配到了鎮中學。四年西班牙語用不上,老大不小重起爐灶學英語,當時正是現學現賣。
那次考試文理科分開,政治、語文、數學統考,理科加理化,文科加史地。考史地時我佔了大便宜,原因是地理卷中出了一道填寫美國地圖題,要求寫出地圖上的城市、河流及四周連接的標記。因為我是學英語出身,對美國地圖可謂瞭如指掌,尤其是美國與加拿大之間那條獨一無二的人為國界線,我一眼確認是美國版圖,填寫城市名稱和主要河流、下方國家與海灣、兩邊的大洋,哪怕用英文標出對我來説也易如反掌。
高考體檢又是一個坎兒
在縣委招待所認識的吳老師,回杭過年時我去拜訪了他,從普通的熟人成了朋友,這次拜訪也意外關乎到了我的高考。
當時,雖然大學尚未開始招生,但縣裏決定,復考成績及格的先進行體檢。這時我的外語口試通知也下來了,這説明我的筆試已經及格。體檢和外語口試地點都設在縣城,離我在的生產隊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為照顧分散在全縣各地的考生不跑縣城兩趟,所以體檢和口試安排在前後兩天。考生住宿縣裏提供,鋪蓋自帶。
第二天體檢在縣醫院進行,醫院除了急診,停業一天把地方讓給了考生。能否通過體檢也是錄取的一道關卡,而且把關很嚴。不光是那年考試競爭力強,錄取名額少得空前絕後,更主要的是國家需要德、智、體全優的大學生。有些檢查項目無關緊要,譬如近視眼,但內臟器官有問題不行,包括血壓。我這一輩子那次是第一回量血壓。
醫生給我反覆量了幾次,就讓我暫時到一邊等着,其他考生量過血壓都去檢查下一個項目。我覺得納悶,又不敢問,第二次量完聽醫生跟另一個輕聲嘀咕:“還是太高。”醫生建議我出去透透氣。我想到了高血壓,儘管那時不懂意味着什麼,但知道不是件好事。時已入冬,來到室外,我故意不套上棉大衣,以為氣温冷一點能夠降血壓,還儘量大口深呼吸。
在外面凍了20分鐘,回屋一量大夫果然説正常了,我高興得手舞足蹈,準備去參加下一項體檢。開心勁兒還沒過,大夫又過來,他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回去再量血壓,並説:“怕你緊張,剛才故意説正常了,好讓你放鬆情緒。”可再量,還是超標。
他們找來了領導,我一看不是別人,正是省招生辦的吳老師。可他對我視而不見,我卻多麼想求他幫個忙,開恩讓我過去。雖沒開口,但我用巴望的眼神一直看着他。見他接過醫生手裏的體檢記錄,耳語幾句就走開了。醫生轉過身來説,最後再量一次,希望這回好起來。量完後,在我幾乎祈求的目光下,醫生喃喃自語道:“這回好點了。”我終於可以離開了,但心情萬分沉重,不明白算是通過了還是已被淘汰!這份擔憂一直折磨着我,直到錄取通知書下來。
拜訪吳老師時我才知道,高壓標準不能超過130,而我始終超出2至3,但省招生辦覺得我是難得的外語人才,跟體檢組心照不宣地通融了我。我真是幸運,假如一念之差,77級北外德語系就沒有了我的名字!那我後來的人生將會怎樣?!讀者可以想象,我的感激之情至今仍是何等的無以復加!直到上學後再量血壓我才知道,我是家族性血壓偏高。
第二天是口試,有近20個考生(包括中專)。我跟一位杭州李姓考生的水平與其他人明顯拉開了距離,他後來考入杭州大學外語系英語專業。我們倆對這次口試尤其重視,口試之前就開始用英語對話。我們也特別緊張,因為我們覺得自己筆試不差,錄取問題不大,就怕口試砸鍋。他更為小心謹慎,提前到考場查探考官是誰。我一到考場,他就興奮又緊張地跑來告訴我:“考官是個大光頭,我知道他,是杭外的老師,杭大畢業的。”
我沒向他提起過我畢業於杭州外國語學校,他更不知道這位“光頭”老師就是我的班主任,我是他的得意門生!但我知道考官是自己的班主任後,一下子信心倍增,考得出色。後來聽吳老師説,我除了“委員會”一詞的重音讀錯,其他全對,尤其是最後英語十分鐘的敍述令三位考官印象深刻,給了滿分。
三生有幸進“北外”
雖然還是冬天二月,但大地已經開始回春。高考結束,人一下子徹底鬆懈了下來,自從懂事起,那是一生中難得的一段不看書、不學習的時光。白天上完課,晚上便百無聊賴地去縣鎮閒逛。
一天,街上忽然有人大聲嚷嚷:張榜了!張榜了!我朝人羣熱鬧處走去,是鎮中心的一家餐樓,餐樓大門左側有一塊大黑板,平時鎮政府的重要佈告都張貼在此。這時黑板前被圍得水泄不通。我因為視力不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到前面,看見首先張榜的是重點大學的大紅名單,我們六個公社有三名考生被錄取,第一個就是我的名字。
第二天中午我到公社領取入學通知書。之前我早有打算,一旦真的考上,一定給家裏發加急電報。因為我知道,加急電報是用大摩托車送去家裏的,轟鳴的馬達聲會喚醒整條街,街坊會蜂擁而來看個究竟。我要把這一好消息向全世界宣告,為父母爭光,這是光宗耀祖的喜訊!
我拿着通知書來到鎮郵電局,“袖珍郵電局”局長聽説“大秀才”來發電報,立即從辦公室趕來前台,問我考去了哪兒。我説北京。他馬上説北京大學不錯。我説是北京外國語學院。那時鄉下不少人以為在北京的大學就叫北京大學。他又問我考上什麼專業。我説德語。他問原來學過什麼?我説英語。他説,那就不用學了,德語和英語一模一樣。一到大學才知道,哪有這麼回事!
1977年,雖然新生入學和畢業分配一切根據國家需要,但還是讓考生填寫了一張志願表,除了自選專業,報考大學有四個選項。我選擇了英語,對學校的挑選,當時打聽得悉:1977年北京外國語學院在浙江招德語生,上海外國語學院只招法語生,只有杭州大學招英語生,所以我的第一志願就填了杭大外語系英語專業。我沒填第二志願,在欄目裏只寫了:繼續安心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1977年那一級,凡是重點大學都要提前政審。在我的政審已經在公社裏傳得滿城風雨時,我卻閉目塞聽,一無所知。很久後我才聽吳老師告訴我:省招辦、縣招辦、公社黨委一起來我們大隊,村裏党支書、管知青的、大隊長、小隊長、知青帶隊幹部、大隊婦女隊長、貧下中農代表、知識青年代表、我的房東等,十幾號人開了一個評議會,隊裏會計還出示了我幾年的出勤工分冊。吳老師説,評議結果三句話:政治上努力要求上進;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不怕苦、不怕累,積極參加生產隊勞動。
北外七七級在浙江省只招三名德語生,整個浙江省只有一人報考德語專業,但成績不夠格,校招生辦決定從英語考生中挑選,寧波地區挑選了兩個,男女生各一,杭州市及杭州地區六個縣挑了我一個。
我被錄取到北外,事先沒人徵求我的意見。按當時的情況,也根本來不及,開學那麼緊迫,我從接通知到趕去北京報到不過一個星期,這期間辦手續、轉户口,一個星期兩次搬家。
上北京那天,舉家相送,左鄰右舍也都來了,孩兒巷裏從未有過的擁擠。到了火車站,擁擠不堪,我向戴紅袖章的執勤人員打聽赴京的火車票。他馬上問:“去上大學嗎?”我説是。他立刻衝着排隊的人羣高喊:“都走開!讓大學生先買票!”我轉頭看到父母臉上自豪的神情。
至於北外怎麼挑中了我,除了考分,我想或許是那個“繼續安心農村”的第二志願感動了招生老師。而我這隨意一筆實在是無奈中的別無選擇,很多領導人的子女都是我們七七級的校友。我一介庶民子弟,之前連做夢都不敢想。有一年暑假,系裏總支書記陳老師專程家訪了我,看到我的普通家境,出門時不禁一句感慨:“你真是不容易!”
我的人生很簡單,説起來只有八個數字:55、66、77、88,這是我的人生四步。擴展一下便是:1955年出生;1966年“文革”;1977年高考;1988年出國。這不僅是我個人的人生境遇,也是我們國家的歷史足跡。
人生成功與否是個虛幻的要素,俗稱:“笑到最後,笑得最好。”情理不言自明。生命的涵義是不斷解決舊問題,同時又不斷迎來新問題。人生在世沒有句點,只有起點。考進北京外國語學院不是我成功的終結,而是新挑戰的開始!
2022年5月28日 易稿於慕尼黑
供圖/金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