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幾道“經典菜”,榨菜排骨豆腐湯是其中之一,它從名字到賣相都是樸實到塵埃裏去,但地位卻是非常崇高。
這是一道來自農村小學食堂的菜,那是純真的90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還沒完全吹透我們村,但凡在學校工作的人都會被稱為老師,食堂的廚師也未能免俗地被喚作孫老師。
我出生的英山村是方圓幾里地之內最大的村子,周邊一些小村莊的孩子都會到我們這來上學,媽媽是學校裏的老師,我的童年是在校園裏度過,和村裏的小朋友一起,在這裏度過了我們的幼兒園時光。
90年代初,是我們“英山小學”的鼎盛時期,在我記憶所及,它一度從“小學”升級為“學校”,辦了初中部,村裏的孩子們不用跑到鎮上或者縣城就可以完成九年義務教育。這是村裏人對於教育逐漸重視而得到的成果,縣裏還專門為“英山學校”配備了初中老師,在村裏就能上初中讀英語,那可是一件想當時髦的事情。
“英山學校”曾經令很多其他村的小學校羨慕不已,周邊方圓幾里的家長們也紛紛把孩子送到“英山學校”來。
老師一多,中午的飯堂總是很熱鬧。學校飯堂的孫老師燒得一手好菜,反正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説食堂真的是美味,特別是這個榨菜排骨豆腐湯。舀幾勺拌在鐵飯盒蒸的米飯裏,一向極度挑食瘦小的我竟能吃上一大碗。
小時候真的是喜歡各種形式的榨菜啊!
後來我要上小學,爸媽把我送到了縣裏最好的小學讀書,媽媽也從我們村的學校調到了縣裏。隨着村裏家長對小孩教育的更加重視,不少家長為了讓孩子受更好的教育或者是因為改革開放春風已經吹得他們都賺了些錢,還有也可能是為了面子,他們紛紛把小孩送到鎮上、縣裏讀書。然而,離開父母身邊的農村小孩們,如同王寶強道士下山一樣,對一切都非常新鮮好奇,又脱離了家長的約束,他們中的大部分因此學習成績不升反降最後連高中都沒讀。
同時,英山學校感覺就像是被打入冷宮的寵妃,一夜之間風光不再。每次回村裏都會感覺學校一次比一次冷清,甚至操場上長起了草。
“英山學校”短暫輝煌了兩三年就被撤掉了,打回“英山小學”原型,食堂也沒了。
直到我讀中學的時候,有一天問我媽:“你記得以前學校食堂經常煮的那個湯嗎?有榨菜有豆腐的那個。”
我媽極其不以為然:“當然了,那個有什麼好吃的啊!就孫老師隨便煮煮的。”
“我好想吃。”
當天晚上家裏餐桌上就擺了它。
和學校孫老師的版本不同,媽媽版顯然比非常模糊的記憶中樣子要高級不少。我想主要還是肉的差別吧,規整的排骨肋條,總比學校食堂那些粗放的排骨賣相好。
榨菜真是一種奇特的食材,煮了那麼久,還是能夠保持一定的脆度,這應該是它變得軟爛之前最後的堅強。不過榨菜幾乎是不能吃了,儘管可以嚼一兩口但是像較軟的蒟蒻沒什麼味道,味道都在湯和海綿狀的豆腐裏了。豆腐選的是比較結實的滷水豆腐,不用煮太久就會有好多孔而且口感筋道。寡淡的豆腐吸滿了榨菜和排骨味道的湯汁變得豐富了起來。
那天晚上吃了不下兩碗飯。
後來我們家想不到晚上喝什麼湯的時候總是會做這道,有時候會加進一點點魷魚乾提味增鮮,那更是一番濃郁的閩南風情。每次吃着那爆汁豆腐的時候總感覺幸福得要爆了。
以至於看到賣相好的生排骨,在我腦子裏什麼糖醋排骨什麼紅燒排骨通通靠邊站,只有變成一鍋熱騰騰的榨菜排骨豆腐湯,它才算圓滿完成來世間走一遭的使命。
我大學畢業工作之後有一段獨居的時光,偶爾會一個人做做晚飯,經常會自己做這湯。
榨菜、豆腐、排骨,這些都是隨時隨地可以買到的普通食材。一人吃的話,半包淡鹽榨菜,一塊豆腐,一條排骨。排骨切塊焯水去血沫,換清水放入焯好的排骨,放入榨菜,放入切塊的豆腐,最好不要是水豆腐,不好煮出孔,沒有佈滿孔洞吸滿湯汁的老豆腐,這道湯是沒有靈魂的。再放入兩片薄薄的姜,因為榨菜本身有濃烈的味道,出鍋前放點鹽調味即可。
不需要其他複雜的調味,樸實的食材,樸實的做法,呈現樸實而滿足的味道。它也不負所望地讓獨自在異鄉工作生活的我有一些家的幸福和温暖。
再後來,我越來越少回家,回英山村更少得可憐。每年開學的時候總會從媽媽嘴裏得到一些英山小學的消息:幼兒園也撤掉了這下村裏得家長麻煩了,每天要到鎮上接送小孩……某某被調到英山去死活不幹,簡直就是發配邊疆嘛……英山現在沒什麼老師學生也越來越少,那麼大的村一年級招不到20個……英山小學可能要撤掉併到鎮上去……
純真時代總是如此一去不復返,我們只能回頭張望那些遠去的光影,試圖再聽到無憂無慮的笑聲,窸窸窣窣,不過是往事的風聲罷了。
總要有一些東西,跟回憶聯結,即使記憶再模糊,當那個物件出現的時候,似乎是曾經擁有過那些時光的證明,哪怕那個時候那麼年幼,那麼無知。這個東西可能是小時候幼兒園裏的板凳,有可能是家裏搜出來的鐵皮青蛙,或者是超市裏看見了大白兔奶糖。
離開童年的故鄉很久的我,除了奶奶風味的醬油煮肉,也就是這個榨菜豆腐排骨湯了,奶奶的味道是關於家的,而這個味道更像是對那個曾經風光的鄉村小學的回憶。
最近一次是前年春節時候,帶着年紀很小的表弟經過學校大門,我跟曾經在這裏一起讀過幼兒園的表妹説:“以前這裏多熱鬧啊!”
鎖着的校門冷靜地把學校和熱火朝天的過年氣氛隔開,操場上那棵大龍眼樹還在,在南方即使是冬天操場上也能長出高高的雜草,食堂早就拆了。
我再也沒吃過孫老師做的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