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貓都有鬍子,連母貓也長一大把鬍子,還根根筆挺如戟呢?聽説是為了量老鼠洞;所以你把貓鬍子剪了,它就六神無主,七葷八素,逮不到老鼠。為什麼貓的瞳孔,白天一條線,夜裏囫圇圓呢?因為白天太亮堂,它們省着電;到半夜,好傢伙,蹭一聲把燈調到最亮,眼如銅鈴,捉老鼠去!
為什麼貓非得捉老鼠呢?因為老鼠騙貓睡覺,錯過了十二生肖排位會,所以貓恨它——你看,沒聽説有人屬貓的吧?為什麼沒人屬貓?我就要屬貓!——可你已經屬了豬啦!
我小時候就這樣,跟外婆你問我答,你來我往,你攻我守,談論貓的問題。那時我還沒養過貓,但已經覺得貓很了不起了。它們走路沒聲,夜能見物,善捉老鼠,飛檐走壁,眼睛一眨就上了院牆,而且經常顯出一副“你誰呀,我認識你嗎”的模樣,了不起,但我還是沒明白它們。
真養到了,不省心。我媽媽有位同事阿姨,家裏波斯貓生了小母貓,四處捧着送人,送到我家一隻。我媽沒免俗,呼之為咪莉——也可以叫米粒。米粒全身雪白,毛蓬鬆如棉花,雙目一黃一藍——也可以叫做一金一銀——慵懶温柔。善撓,喜鑽。其撓,則撓沙發、撓襪子、撓門、撓桌腿兒,連睡起了伸懶腰,都要就勢抱着桌腿兒撓兩把,借力,一弓腰一眯眼一張嘴一卷舌,呵欠打完,桌子撓夠,新一天開始了。其鑽,則鑽桌子、鑽沙發、鑽被子。大冬天怕冷,無論主人被子捂得多嚴實,到醒來,發現它總在被子裏:或腹側,或枕旁。
那時節,沒有貓糧和貓沙賣。我媽去菜市場買小貓魚,燉,拌米飯,給米粒吃。平日飯桌上,魚骨頭、肉絲兒,也送個不斷。米粒愛存吃的,把打賞的存在窩裏。每次陽光好,我媽打掃貓窩,總打掃出一堆骨頭。去菜市場買完魚,我媽還得去找炒瓜子的阿姨,買完剛炒出來的瓜子——不甜,沒有作料味,但剛炒出來,有股飽滿的香——再問她要點碎煤球;回家,煤球碾碎了,給貓做便盆;我媽在一邊看米粒吃喝拉撒,自己嗑瓜子,很滿意。
米粒生活很規律:晝伏夜出,晚上滿家竄,時而怪叫,望之則眼珠溜圓,炯炯若忠勤之士。週日大太陽天,我媽開窗,陽光滿屋,米粒就團在被子上沉睡,遠望一個白棉花球。偶爾睜眼望陽光,眼珠其細如絲,忽然就變得內斂深邃了。
我望米粒全身白毛蓬鬆,總覺得它身材停勻;後來拿去洗澡——貓最怕洗澡,哭天搶地——全身毛都洗得貼了身,才發現軀幹肥胖,四肢精瘦,原來不是運動型貓。洗完澡的貓很狼狽,全身發抖,令人憐惜;使吹風機給吹時,貓温柔閉目;一等吹乾,奮然跳走;沒半小時,我爸看它從牀底鑽出來,廢然長嘆:
“白洗了!”那年春天,米粒生了一胎,五隻。小貓纖弱如小老鼠,睜不開眼,聲音細弱;我們一家集體照管,怕小貓搶奶,壞了米粒的身體,就給它們灌牛奶。我媽使空眼藥水瓶,灌滿牛奶,抓一隻小貓,喂之,如是者輪換。五隻小貓挺茁壯,只是經常滿地嚶嚶亂爬,失了去向。米粒就一隻只叼着後脖子,叼回窩去。
小貓長大了些,不能繼續養家了,就送了三隻給鄰居,剩下一公一母兩隻,給米粒做伴,如此家裏就有三隻貓了。轉過一年半,作孽之極:米粒和它女兒一起各生了一胎,家裏須臾之間,有了十二隻貓!小貓幼嫩,沒法送,得先養着,滿家裏都是細微的喵嗚叫聲,我每天喂貓撿貓不迭,經常是滿懷抱着四五隻不開眼的小貓,大步走到貓窩旁,挨個塞進去。偏巧那時過年,有鄰居要串門,擔心自家的貓,於是來找我媽:
“要不,我家的貓寄養在你們家?——就一個春節假期嘛!——我家是黑貓,很好認,你們家都是白的!”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我媽願意照管貓了。過年時,我家雲集了二十一隻大大小小的貓。我坐在貓窩旁,給貓們撓脖子時,經常兩手各攀上三隻小貓。
我在上海住時,不養貓,只喂貓。我家在一樓,後窗外有院子,有草地、蹺蹺板和杉樹。窗台有一米長半米寬。小區裏有許多狗,但不會來這裏,因為狗大多有主,和主人形影不離。貓多,因為大多是野貓,就喜歡跳我後窗台曬太陽。當然除了貓也有別的,比如來過只兔子,像卷筆刀啃鉛筆一樣吃了我遞給它的胡蘿蔔、白菜,留下一些圓圓的糞便後,逃走了。
我在小區糧油店買米買油買花生,也買貓糧。每天拿個碗,盛一堆貓糧,在後窗台放着,自有野貓來吃。偶爾還會發生搶地盤事件。三四隻貓,互相對峙,聳背瞪眼,發出“呼嚕呼嚕嗚嗚嗚”的怪聲。有的野貓多情,吃完了不走,隔着窗看我。春秋兩季,我午後常開窗,自己敲鍵盤寫字。有大膽的貓會越窗而入,滿地溜達。聞聞書櫃,聞聞牀,找到一個沙發墊子躺下來,睡個午覺。
跟我最熟的一隻貓,姑且叫笨咪好了。這隻貓沒有笨貓應有的愚鈍粗醜、灰頭土臉。論其容貌,雖不比大家閨秀美貓們雍容華貴,好歹小家碧玉乖巧伶俐。身段窈窕,容貌秀雅,雪膚花貌,連頭帶背幾斑秋葉黃。通身上下的氣質,就是那些追不着男主角只好勉強當紅顏配角的小美女美丫鬟。可惜外貌靈秀,內裏還是其笨無比,全無才女外表下應有的靈性。
比如午後日長,開窗和院裏的杉樹換呼吸,她便老實不客氣跳進房來。四處嗅聞探地雷般掃了一圈。最後找到一處軟乎點的地方——靠墊、拖鞋、拖把——倒頭就睡。睡完起身,給吃就吃,給喝就喝。溜達完一圈,繼續尋找下一個軟乎的地點。大體上,笨咪不懂中文,不識禮義,不通文墨,而且簡直有半聾傾向。呼不聽,叫不靈。除了抖貓食盤的聲音,餘皆不聽。不認主人,不知道忠孝大節。給吃則吃,從不回報。給睡就睡,不挑不揀。趁興而來,趁興而去,很有名士派頭。
除此以外,它身體纖弱,彈跳極差,膽小如鼠。一米高的櫃子,跳下去前都要丈量盤算。別的貓飛檐走壁,與狗爭鋒,她卻只能在庭院裏發呆,思考自己的貓生大事。可是她又不屑和其他貓聊貓生聊理想,對追求她的小黑野貓和大肥黃貓置之不理。它既笨,容貌又不大氣,血統又不高貴,體格又欠健壯,於是就只好做了宅女加剩女貓。它好像也不知道自己爪子多鋒利。所以經常撓傷我還不以為意。被我生氣的拍兩下頭後,既沒被當頭棒喝,也沒有委屈情狀,根本無視我的情緒,自顧自飄到一邊兒去喝水,或是照鏡子。一般做這兩件事時,她姿態嫺雅,像個孤芳自照的小美人。
我女朋友想過些法子玩兒它。比如,將一隻絨毛豬捆在她背上。冷眼看去,猶如一隻貓揹着一隻豬四處爬行,但笨咪彷彿無所謂,每到午後,就側身趴倒,倚着絨毛豬酣然入睡,發出呼嚕呼嚕的滿意之聲。我女朋友還趁它睡着,用個購物袋裹住它身子,留個腦袋在外面;它醒了,睡眼惺忪發了一會兒呆,大概覺得沒法動彈也無所謂,一歪頭,又睡着了。
在我的想象中,它可能對我有以下三種概念。A,她智力太低,根本無法理解我的存在,無法理解這個房間的結構,無法瞭解這個世界的構成、宇宙、原子、動植物和光合作用,因此她只是簡單的吃、喝和睡覺。B,她對我充滿憐憫,時常疑惑我體格比她大這麼多,為什麼生活得還不如她平安快樂。C,她有大智慧,因此根本沒時間來思考我、理解我,也不試圖去理解她所處的世界。而是專心致志的抓緊她作為貓的每一秒鐘,開開心心的吃、喝和尋找下一個軟綿綿的睡鄉。
上週,一個同學家裏有事,得離開巴黎去外省過個週末,把只黑貓託付給我們。臨走前叮囑我們説:這貓擅長爬高,要小心啊!那同學出門沒到一小時,該黑貓已經把我家裏能攀爬的地方攀了個遍——爬咖啡桌,爬吧枱,爬暖氣片,爬窗台,爬衣櫃,爬電視櫃,爬冰箱,爬樓梯,到二樓伸頭往下望;爬鋼琴,沿着鋼琴爬到屋檐,下不來,瞎叫喚;拿吃的引它,就下來了。我坐在樓梯邊的蒲團上低頭寫字,忽然覺得背上多了四隻腳,繼而頭頂一重一輕。我抬頭,看見該黑貓已經上了冰箱——我就是它的人梯。我搖搖頭,繼續寫字;過了一會兒,背上的四點承重又來了,有個什麼東西在聞我的頭髮。
不到一天,黑貓已經把這兒當成了自己的家。尋常的貓怕水,它卻愛水。我在水槽邊對付三文魚,準備洗刀呢,一抬頭:它縮攏全身,團在水槽裏,抬頭眼巴巴看我。我切完三文魚,給它一片;它聞了半晌,舔了一會兒,放棄了。黃昏時,我去刷牙,發現它躲在浴簾裏。我抬手開水龍頭,“颯”一聲水流下來,黑貓尖叫一聲,逃了。
這地方真沒勁哼!黑貓對一切都很好奇。看我吃草莓,就盯着不捨;我女朋友把草莓給它,它照例聞了半天,啃了一口,撥弄一會兒;草莓滾了一滾,黑貓彷彿爆發出了“這傢伙原來會動!”追着草莓玩了一下午。
除了玩草莓,它還是愛登高。上樓梯下樓梯,樓梯欄杆頂端來個金貓獨立,利用椅子、桌子、櫃子三級跳,從一樓上二樓練習;經常趴到窗口看花樹。每次我抬頭看它,它都在一覽眾山小。終於到第二天晚上,出了這事:我還是在樓梯旁的蒲團上坐着,撲通,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掉懷裏,一骨碌翻身起來,好像嚇壞了,連跳三下,躲到沙發上去。我抬頭看看:我頭頂正上方是迎着天窗的晾曬架——一隻大貓走晾曬架,它練輕功呢。
經過這次事件後,黑貓的輕功計劃暫緩,開始玩地堂功。比如,用身體盤着蒲團,撓;用身體盤着我的手,舔;用身體盤着咖啡桌腳,滴溜溜轉圈;沒東西盤了,就側躺在地,追自己的尾巴;終於追到了,歡天喜地,張口咬自己尾巴玩兒;咬了兩口,忽然沒興趣了,起身到我桌邊,自來熟的聞我的水杯,我還沒來得及阻止,它已經舔了兩口,一溜煙,沒了。
到第三天上,貓已經開闢了自己的領地了。狡貓三窟,它開始認定:樓梯旁我坐的蒲團、洗手間馬桶和鋼琴凳,這是它的領地,得容它隨時在上面滾躺追尾巴玩兒,“這些地方我坐了,你們我不管,自己想辦法”。除此之外,還開始收車船税:睡成一條狀,賴在樓梯口,頭從樓梯欄杆裏伸出來,“要上去就踩死我!”
幸而到第四天,主人來了,謝了我們,要帶貓走。臨走前,貓發了脾氣:盤住了沙發腳,不願走。過去撓撓它脖子,好聲好氣勸它“走啦走啦”,不聽;主人跟我説:跟這貓得講法語才成;換法語勸它走,也不聽。最後只好撓着頭頂心跟它説:週末就去你主人家喝茶!去看你!它好像忽然就懂了,一骨碌起了身,乖乖鑽進了提籃,走了。
盤!盤!盤!我跟女朋友開始打掃家裏,把沙發、鋼琴、欄杆、書架上的貓毛給掃掉。我們討論究竟養狗好還是養貓好,順便得了個結論。貓性情不同,但有一點相同是它們都世事洞明,一副看透真相的樣子,然後率性為之;狗其實也很明白,但要温厚得多。大概結論是,比起被世事矇蔽雙眼的人類,貓和狗其實比較洞明世事,瞭解宇宙真理;只是狗比較厚道仁厚,而貓比較率性自我,於是就演化成了前者仁後者智的局面——所以大家都覺得狗好但容易覺得貓可愛,就像覺得仁者好但容易被狷介妖媚才子誘惑,一個道理。所以我把貓兒當朵花,貓兒把我當傻瓜,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