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過華林芳蒂，色兼陽井沈朱。輕勻絳蠟裹團酥，不比人間甘露。”火紅火紅的柿子，最能治癒深秋的蕭瑟和涼薄。在秋冬碩果漫漶的甜蜜暴擊下，柿子妍麗紅巧，渾圓晶亮，以其絕倫的美貌和風味獨樹一幟，由南至北成為一道喜慶十足的風景。霜降後的柿子日漸成熟，高掛在枝頭，似流火懸空，脈脈含情，亟待爽利地爆裂一場，給這黯淡的清秋一點顏色。
世傳是有七絕：樹多壽、葉多蔭、無鳥巢、無蟲霜、葉可賞、佳果可啖、落葉肥大可以臨書。總括起來就是不用嬌生慣養的丫頭，虎虎有生氣，全身都是寶，對土壤也不挑肥揀瘦，吃得住清苦耐得住貧瘠，卻長得出花容月貌甘美清甜。柿豔獨絕，世無其二。
01
關中農村人家，莊裏院前多半立着那麼幾棵喜人的柿子樹。遒勁的枝椏勾勒寫意，紅彤彤的柿子寫實點睛，濃淡有致，橫亙在黃土青瓦和碧空之間構成一幅迷醉的秋韻圖。難怪老舍先生與愛人住在北京東城區的四合院裏時，也不忘種上兩棵柿子樹應景，將其雅稱為“丹柿小院”。柿子樹的歡騰熱烈，真是會讓暗沉的天氣和冷峻的心情也跟着燃燒喧鬧起來。
柿子之味，它是一直耀眼在我的記憶裏的。兒時村頭連接黃泥公路的旁側栽着一顆柿子樹，全村絕無僅有的，自然成了一羣稚氣孩童珍視的明星。每次盼到眾葉旋落之時，柿子便從蔽日層蔭中跳了出來，乖順無比，累垂可愛。被小夥伴們日夜叩問和撫摸，柿子櫛風沐雨，總算褪青轉黃，黃透呈紅，千呼萬喚始出來。到那時，再誘人的柚子、紅橘、地瓜也成了“階下客”被冷落擱置，吃柿子成了當前奔走相告鑼鼓喧天的頭等大事。
因為柿樹是村口支書家的，經不住我們成日蜜嘴滑舌的磨纏，支書家奶奶便悠悠地拿一架木梯準備去採柿子了，一時間鬨笑、嬉鬧、雀躍劃破了整個靜謐村莊的長空。摘柿子，等柿子脱澀，到那讓人打戰的蜜甜湧入口中，那種內心的煎熬，宛如一股情切的溪澗，騰挪跌宕，百轉千回終於歸入了浩渺的大海。嘬上一口日思夜想的柿子，甜潤酥軟，一窩蜜似的，不由地眉眼彎彎，笑出花來。驚歎美食帶來的幸福如此簡單又熱烈，而大人傷筋勞形求得的的歡欣終究敵不過孩童本自具足的心性。
童年的柿子因為稀罕而奇美，竟覺沒有哪一種水果能有柿子那樣甜得温潤柔得似水了，就算那點子隱約的澀味也是它特立獨行的註解，哪個閨秀嬌娘沒有點小脾氣呢！後來嘗過天南海北的柿餅、甜柿、脆柿，首先令人稱上的還是《長安十二時辰》裏張小敬眯眼吸溜着的火晶柿子，迅速登上果品網紅寶座的它，堪比瓊漿玉液，實屬人間甘露。
02
如何叫火晶呢？這很有意思。遠觀如火似焚，近賞若水晶剔透，火晶的名字即是色彩和風姿完美融合的典範，分明透露出民間取名的微妙智慧來。關中盛產柿子，在古樸渾厚的黃土高坡，深秋木葉蕭蕭，唯有這一樹火紅熱熱鬧鬧，與四下的肅殺清寂形成一種美妙的平衡。
作家陳忠實這樣描述吃火晶柿子的滋味：“食時一手捏把兒，一手輕輕捏破薄皮兒，一撕一揭，那薄皮兒便利索地完整地去掉了，現出鮮紅鮮紅的肉汁，軟如蛋黃，卻不流，吞到口裏，無絲無核兒，有一縷蜂蜜的香味兒。”生在驪山腳下的他對柿子有種不可割捨的情感。每當柿子樹上掛起紅紅小燈籠的時候，在外漂泊的人都會想着回到白鹿原上來。紅亮的柿子就是指引遊子回家的燈塔。
火晶柿子尤其皮薄，通體光潔，玲瓏透亮，是顏值與才華並存的天賦型選手。我以為臨潼的火晶柿子完全是可以當選“柿後“的。柿子被摘下來後存放月餘至熟軟脱澀，用吸管吸溜一口，味醇涼甜的汁液緩緩墜入肺腑，一時會吃得無語凝噎，詞藻辭令也不可盡述其美。文革期間，柿子還被山上的山民當作糧食充飢，想來定是為這柿子的富足美豔，結結實實如香米一般軟糯柔滑，聊作腸肚空虛的補給也是美事一場。
除了當果汁享受，柿子果肉還能制餅（此柿餅非彼柿餅）。因肉質細密，又無硬核，時令性強，遂做成柿子糊塌，是臨潼當地的特色小吃。將軟柿去皮攪成糊糊，加入麪粉揉勻，中間夾雜着核桃、桂花、豆沙等餡心，油炸過的柿餅外焦裏嫩、兩面金黃，柿子自然的香甜被熱力催生出了更高層次的醇厚馥郁，一口氣消滅好幾個也不在話下。火晶柿子釀酒做醋也是一把好手，種種益處，着實給關中人的廚房熱炕增添了一抹火紅吉慶的甜暖和隆重。
03
與臨潼火晶柿子齊肩的還有陝西富平的尖柿。尖柿做成柿餅尤佳，柿霜白厚，細韌有嚼勁，是柿餅界的桂冠，遠非那些乾枯乏味的柿餅可比。一枚品相完美的柿餅要經歷採摘、篩選、削皮、軟化、晾曬、揉捏、出霜等十多道精細工藝方能出關。
先接受嚴酷的旋皮，然後堆曬在晴好的日頭下，隨着陽光的躍動靜靜呼吸，脱去多餘的水分，斂藏住深情的蜜意。而揉捏柿餅的技術活才是富平柿餅拔尖兒的秘密，捏輕了柿餅不夠柔軟，捏重了又易爛，恰如其分的魔法力道也只有那些擁有七八年經驗的柿娘可解。只有輕重適宜的揉捏才能造就完美的流心，飽滿滑糯不可方物。經過冥想悟道和親密接觸後，柿餅們又被“堆捂”在一起切磋討教半月，直至生出細密的白霜終於完成了它們的修行。
路遙筆下孫少安的妻賀秀蓮想必就是如富平柿餅那樣的女子，在黑暗的沼澤裏生出驚豔。一身鮮豔的大花襖子，吃苦耐勞，嫁給一貧如洗的窮光蛋孫少安也一心要把這爛包的光景過好，無怨無悔。你笑，我就跟着你笑，你流啥眼淚，我都替你抹。不求大富大貴，但願踏實穩妥。有了火紅的柿子，有了火紅的女人，還怕沒有火紅的日子麼？
04
脆柿，又和甜柿軟柿大異其趣。相較於超市裏那些賣相一流，果肉和甜液卻貌合神離，捏一下就要消沉泄氣，準會吃得滿嘴殘汁而不快的軟柿，脆柿卻同時擁有了甜美和脆爽。秋冬天牙齒也開始嫌棄冰冷之物，吃水果的人都懶懶的沒多大興致，那幾樣果子疊砌在桌几上變換，都吃得膩味了，此時來一個甜津津的脆柿最是新鮮相宜。
熟人的水果攤上，蘋果、秋梨、香蕉都是相看兩厭了，只有那一年一季短暫的“柿子蜜月”格外招人歡喜，聽滿臉堆笑的阿姨説最近來的是廣西貨，吃起來爽脆倍兒甜。我歪起頭瞧了它兩眼，個大飽滿，肚皮挺得實實的，安靜地躺在保護紙裏。它也張望起這座陌生的城市。我們互相致意，就好像為了這個邂逅，我已等待了很久。獲得一隻靈巧的脆柿，正如波瀾不興的生活裏突然闖入了一朵俏皮的漣漪，心中思忖着這次可以期待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