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頗為熱門的遊戲《主播女孩重度依賴》裏,玩家們需要在30天的時限裏幫助主播獲取100萬粉絲,才可能將遊戲導向一個較好的結局,差一個也不行。
遊戲中的“超天醬”是一名真人出鏡的女主播,但她的設定與故事都頗為契合國內觀眾對於虛擬主播的印象
對於熟練掌握了遊戲機制的玩家們而言,這個目標不難達成,甚至做到千萬粉絲也不在話下。但如果對於這個遊戲所涉及的虛擬主播行業有所瞭解,卻又不難感受到其中與現實的落差。
在2021年,僅在B站開播的虛擬主播就超過3萬名,但至今粉絲數突破百萬的中國主播一隻手也數得過來。現實中的30天遠不足以養成一個百萬粉的虛擬主播,更不可能像遊戲中那樣,只要採取一些特定行動就能帶來數據增長。
不久前,我採訪了兩位活躍於B站的虛擬主播——咩慄和嗚米。她倆組成的虛擬偶像團體MeUmy(讀作“咩嗚米”)在B站的粉絲數合起來達到了130萬,而她們達到這一目標花了足足兩年時間。
咩慄(左)也是B站最早達成“千艦”成就的中國虛擬主播之一
許多人對於虛擬主播這份職業的印象就像《主播女孩重度依賴》裏所表現的那樣——與二次元高度綁定,生存於現實與虛幻的夾縫之間;小主播們飽嘗無人問津的苦悶,大主播則不小心就會身處風口浪尖,每一天都過得如履薄冰。
但現實並非總是那樣充滿戲劇性,咩慄和嗚米在談論起自己工作時,也和普通的年輕女孩並沒有什麼不同。
1
虛擬主播通常會在外型上附帶一些動物屬性,以此來創造記憶點。MeUmy兩人虛擬形象的設計元素同樣簡單易懂——咩慄是羊,從聲音到外型都偏向於可人、温柔的一面;聲音帶些沙啞的嗚米則是狼,外觀服飾也更強調帥氣的感覺。這套造型在行業內算是完成水準頗高,對兩人在初期吸引關注起到了重要作用。
兩人的組合也因此常被粉絲們稱為“羊狼”
看她們直播的時候,很容易察覺兩人的台前互動是由看起來外型柔弱的咩慄掌握主導權,嗚米則往往是被拿捏的那個,常在言語上吃虧,扮演捧哏的角色。
比起狼,嗚米在台前的人設定位更接近於“狗狗”
但在私下的採訪中,則大多是由嗚米來擔當應答,咩慄在後補充,倒是更符合 “狼和羊”帶給人的傳統印象。
被問起為什麼會想到從事虛擬主播這一行,嗚米説自己是因為咩慄來問她對這行有沒有興趣,倆人試了試之後覺得自己能做好,就決定將這一行作為職業。
“如果不是咩慄老師來問我的話,我應該不會從事這一行。”嗚米説道;“如果沒有嗚米老師和我一起的話,我應該也不會做這個了。”咩慄補充説。
“那要是當初沒從事虛擬主播這個行業的話會去做什麼?”
嗚米麪對這個問題幾乎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我應該會去賣保險吧。”以至於一旁的咩慄驚愕地喊道:“嗚米老師你在説些什麼啊嗚米老師!”緊接着又打圓場説,“那我的話大概就是去賣房地產了。”
這個回答可以理解成 “自己還算能説會道,所以適合去做銷售行業”,但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另一層面——虛擬主播幾乎沒有職業門檻,魚龍混雜,誰都可以嘗試。這個行業也正是因此時常惹來非議。
但其實從羊狼二人身上不難找到一些契合“虛擬主播”的特質——咩慄自詡是個“二次元”,在成為虛擬主播之前,她就已經在B站投稿自己做的手書動畫;而嗚米則是個“偶像廚”,曾是AKB48的忠實粉絲。兩人還都熟練掌握日語,平日裏喜歡唱歌。
原本的這些興趣愛好在她們從事這一行業後化作了“業務能力”的一部分。當初兩人的出道視頻就頗為精準地抓住了B站觀眾的喜好,播放量都很快突破百萬,幫助她們在這個行業裏順利起步。
擅長手書的咩慄自己繪製了出道視頻中的大部分漫畫
不同於真人主播通常靠遊戲和才藝來吸引觀眾,虛擬主播行業有一個頗為反直覺的現象:主播悶頭打遊戲或者當人肉點歌台往往會被認為是“擺爛”,單純和直播間觀眾聊天的“雜談回”反而更能激發受眾的關注與打賞。
而“會聊天”“會整活”恰恰是許多粉絲們之所以關注羊狼的原因。恰到好處地給出觀眾們所期待的反應、在日常閒聊中也能製造出許多笑料,調動起直播間的氣氛——在虛擬主播的圈子裏,這項能力通常被稱作“雜談力”。
有些內容也包括“只有虛擬主播才能做到”的活兒,像是咩慄會在直播時聊着聊着把自己做成烤羊肉串;
而嗚米則會在觀眾誤以為賣家秀照片是她本人時,將錯就錯把自己的虛擬形象和別人的腿拼接起來。
從她們身上,似乎很容易觀察到“從事虛擬主播行業的人應該是什麼樣的”。
2
兩年以來,咩慄和嗚米幾乎每晚都會照常直播,白天則用於構思和製作視頻,生活頗為規律,嗚米還每天早上九點會發動態跟粉絲們問早。
在一次以“煩惱相談”為主題的直播中,有觀眾留言説自己正從事客服行業,感覺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太適合這一行。嗚米在寬慰完這位觀眾後,略帶自言自語地説道“那主播是不是也算一種客服啊?應該不算,主播相對客服還是稍微輕鬆一點。”
在她倆看來,虛擬主播作為一份職業和普通上班族並沒有本質區別,無非是小眾一些。
但這份“小眾”也正是這個行業所面臨的困境。在外界許多人看來,虛擬主播這個行當欣欣向榮,正得到越來越多人的瞭解和認可,這片市場大有可為。
可實際情況卻未必如此。不久前,被公認為“虛擬主播始祖”的絆愛進行了告別演唱會,宣佈就此進入無限期休眠狀態。不僅是粉絲,大部分對這個行業稍有了解的人們都對此感到震驚——絆愛是油管上全球訂閲人數第二高的虛擬主播,經過多年的運營開展了諸多衍生項目,很難想象這樣的大企劃説停就停。
可事實上,即便有着“全球首位虛擬主播”的身份加成,絆愛的粉絲數也在很長時間裏停滯不前,而直播觀看人數和視頻點擊數都在下滑,運營團隊做的諸多新嘗試也少有見效。項目的運營成本與實際收入很可能處於倒掛狀態,因此叫停並不奇怪。
直到發佈即將“休眠”的消息,絆愛的油管訂閲才一鼓作氣突破了300萬
不同於傳統UP主“粉絲越多,曝光率就越高,粉絲增漲越快”的滾雪球效應,虛擬主播受眾面先天有限,粉絲增長曲線通常呈對數型,很容易遭遇瓶頸。至於活躍在B站的中文虛擬主播,五六十萬粉絲就已經覆蓋了大部分受眾羣體,其中能留下的核心觀眾更是少數。
咩慄和嗚米當然也免不了遭遇同樣的問題——咩慄在2020年開播的前三個月就收穫了30萬粉絲,而今年至今只增加了5萬名關注,嗚米則還要更少些。
她倆對此表現得不以為意,覺得這是行業目前的客觀環境,強行破圈反而很容易引發矛盾與爭議,能維持在小眾的舒適圈裏也未必是件壞事。
但事實上,她們還是做了很多嘗試來讓直播間變得更熱鬧一些。
早期她們只會在B站上傳一些“切片”視頻——指的是把直播中有趣的片段剪輯出來,配上字幕和特效,以此來吸引更多觀眾。咩慄的主頁裏播放數最高的視頻就是一則切片,記錄了她在直播中被踢出自己的粉絲羣。
黑白濾鏡為原切片視頻自帶
但很快她們就開始嘗試投稿一些新的原創視頻,像是手書動畫、專門錄製的翻唱視頻還有後來的3D外景節目。
兩人既會做一些原創梗,也會跟着B站熱點做一些視頻
這些投稿都需要額外的製作成本,卻很難像直播那樣帶來直接收入,甚至連播放量也不如一些效果較好的直播切片,但嗚米和咩慄還是樂此不疲做着這些事。她們説自己一開始其實就是想做“UP主”,這些投稿也多少能吸引一些原本不看直播的觀眾。
這同樣是虛擬主播行業常見的一個現象——不同於真人主播通常追求深耕於某個領域的人設,虛擬主播往往會試着賦予自己更多的身份,成為一個更立體多面的“人”。
3
在B站的個人簡介裏,咩慄和嗚米分別將“全力閃光”與“在舞台上KIRAKIRA”用作了自己的口號。
羅馬音KiRa在日語中有着“閃光”的含義,不知從何時起,這個詞便與日系偶像業緊密綁定在了一起,説起它就會令人想到舞台上閃耀奪目的女子偶像。顯然,咩慄和嗚米從一開始也把“偶像”作為了自己的目標之一。
《超時空要塞F》名曲《星間飛行》裏伴隨着歌詞“KiRa”的這一幕便頗具代表性
但在虛擬主播行業,將“立志成為偶像”用作自己的標籤並不新鮮,它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夢想”“勵志”等要素,更容易讓粉絲們產生支持主播的衝動。
但是在直播間裏陪觀眾聊聊天、唱唱歌就能算作是偶像嗎?相比這個問題,對於大部分虛擬主播而言還是“如何吃飽飯”才更加緊要。
咩慄和嗚米在虛擬主播行業中屬於“個人勢”,指的是不直接掛靠於虛擬偶像的運營公司,作為“個體户”而非“企業員工”來從事這份職業。個人勢對於自己的日常生活與發展方向有更高的自主權,但同時也需要自擔收支壓力,靠自己去尋求發展機會。起初兩人決定一起出道,除了是因為早已熟識關係融洽以外,很大程度上也是想通過合租來降低生活以及工作成本。
幸運的是,比起許多掙扎在温飽線的同行,她倆順利度過了起步階段,開始有餘力在這個行業裏追求一些生存以外的方向,比如試着解答“怎樣才算偶像”。
上月中旬,咩慄和嗚米在直播間裏舉辦了一場新歌會。她倆今年的目標是發佈一張包含五首原創歌曲的專輯,這次公開的《哈索爾》是其中第一首。
這首歌從曲風到MV畫面都取材於埃及神話,屬於“一眼二次元”的作品
在兩小時的的直播裏,兩人播放了MV、介紹歌曲的背景故事,與彈幕互動,讓觀眾們猜歌詞的含義……形式上很像是多年以前的電台打歌。
顯然,類似的節目早已從大多數人的生活中淡去,畢竟音樂產業本身也在這個網絡時代愈發碎片化,利用短視頻去抓取人們10秒鐘的注意力才是如今音樂傳播的“王道”。
但正因為總是與傳統偶像業掛鈎,這樣的活動卻在虛擬主播行業被保留了下來。
原創歌曲對於虛擬主播們而言意義非凡——這是主播們少數能作為自身“作品”呈現給粉絲的內容,也是證明她們確實走在“成為偶像”道路上的道標,事關身份認同,所以她們多會將粉絲的反饋視若珍寶。
平時直播中插科打諢停不住嘴的兩人,在第一遍播放完整曲子的時候卻躲到了屏幕角落一言不發,直到歌曲放完才用掩蓋不住緊張的聲音問到:“怎麼樣,大家覺得怎麼樣?”“來點反饋嘛,大家喜歡嗎……”
兩人在直播中儘可能把MV畫面調到了最大
雖然時常被粉絲們誇獎“歌力出眾”,但嗚米和咩慄在採訪中自詡為“KTV選手”,深知觀眾們的肯定很大程度上來自於粉絲濾鏡。直到最近幾個月,她倆才終於有條件接受較為專業的的聲樂培訓,緊接着就去錄製了《哈索爾》。
兩人在歌曲發佈的前一天緊張到睡不着,滿腦子想着“要是觀眾們不喜歡的話怎麼辦?”
這份擔憂最終伴隨着歌曲播完後滿屏飛過的“喜歡”“好好好”等彈幕而消散,兩人在之後的直播中明顯開心放鬆了許多。儘管在形式上與傳統的偶像業大相徑庭,但這份心情或許已經和現實中登台演出的感受相差無幾。
咩慄和嗚米的B站主頁都有着多個播放破百萬的投稿,但只要把這些投稿按收藏數排序,她們的第一首原創曲《弱蟲だって》便會來到首位,如今《哈索爾》也已經名列前茅——這或許就是原創曲對於虛擬偶像的意義所在。
在被問到“覺得粉絲是因為什麼而喜歡自己”時,咩慄和嗚米還一時語噎答不上來;但被問起是否覺得自己算是偶像時,兩人都果斷給出了肯定的答覆,她們相信自己已經有通過這份職業給他人帶去過鼓勵與安慰。
結語
在去年的BML虛擬偶像專場上,MeUmy登台表演了《夜蝶》,這也是她們第一次以3D形象在大舞台上進行演出。
嗚米説她從前只想象過以粉絲的身份走上這樣的舞台去跟前田敦子握手,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站在舞台的中心。前田敦子是AKB48的初代C位,今年距離她畢業恰好過去了10年。
點開嗚米主頁的默認收藏夾,就能看到她收藏的前田敦子紀錄片
AKB創造了“讓普通女孩成為偶像”的神話,而沒有人料想到虛擬偶像會在這10年裏迅速興起,讓更多人獲得了成為偶像的機會。它在許多人眼裏依然小眾而獵奇,是令人難以理解的亞文化;但與此同時,也有人認為它是所謂“元宇宙”願景中最容易被實現的暢想,將在不久將來與真人偶像分庭抗禮。
誰也無法定論虛擬偶像和虛擬主播們終究會走向何方,但對於此時身處其中的男女們而言,這就是他們當下的工作與生活,帶有些許浪漫,卻又平凡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