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從家鄉傳來訊息,T教授去世了,102歲。在我的記憶中,他似乎是一個長生不老的人物,我認識他那一年,他80歲,2年後,我去了北美,隔一陣子問問他的訊息,回答永遠是,“活得好好地呢!”
他的生命,承載著我的青春記憶,我真希望他能長生不老,可惜,這個幻想破滅了。我今天從網上搜索他的資訊,他百年壽辰的照片,依舊是我記憶中的那個老者,雖然已經弓腰駝背,頭髮也越發白了。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跟他見面的情形,他到我們家來做客,相貌堂堂,高個子,聲音洪亮,坐下來,沒幾句就談起家事,他的夫人脾氣如何糟糕,他的兒子如何了不起。很少見到這樣直率的老人,會跟並不熟識的晚輩講述家中隱私。如果把他比作歷史人物,他的性格很像清華的吳宓,率真迂腐,沒有內外之分。碰巧,T教授也是清華人。
我忘不了他為婚姻之不幸蹙眉頓足的樣子,更忘不了他吹噓自己兒子如何英俊聰慧,堪稱一代神童的架勢。我正當韶年,聽到有人談論帥哥,難免會格外留意,儘管T教授當時是在跟父母閒扯。他的兒子,後來成了我的師兄。
T教授結婚晚,年過五旬方得一子,他80歲,兒子28歲。T教授那天也談及他兒子的師傅(一個民間氣功師兼中醫),說他治好了自己的骨折,我自幼體弱,在那次T教授拜訪我家後不久,我輾轉也拜到了這位師傅的門下,成了他兒子的師妹。
但我一直沒見過師兄,直到師傅叮囑我倆一起練功,因為我們同住一個家屬區。於是,我找上門去,跟師兄初次相見。聽父母私下談論,T教授是我校級別最高的教授,那個年代,房子還是論資排輩由學校統一分配的,他家位於我校的“豪宅區”,是屬於校長、書記一類人分享的,系主任之流根本排不上隊,只要看他能住進那個區,T教授在學術上的權威地位就可想而知。
那是一個夏日傍晚,我跟師兄在他家客廳的沙發上應該是聊了很久,房子雖大,卻到處灰塵,如同進了古墓。我在知識分子堆中長大,對各種書呆子的習氣頗為了解,所以毫不介意。那時,T教授的夫人已經過世,家中只剩兩個光棍,亂一點也屬正常。也可能父親吹得太過火了,我對師兄的長相期望過高,見了真人,發現他不屬於我喜歡的type,我喜歡的是梁家輝、劉青雲那種眉眼,對郭富城型別的英俊不甚感冒。但按世俗的標準,他也確實算是一個英俊高大的年輕人。
於是,我從從容容跟師兄一起去田野裡練功,一起在他家的沙發上聊天。師兄談吐尚可,但有練功者的一些習氣,會講一些玄乎的話,我只記得他說過,他會是將來的國防部長,但天機不可洩露。我聽了覺得並無不妥,師兄年紀輕輕,家世又好,將來前途不可限量,總之,我傾向於相信別人告訴我的一切事情。師兄也對我有一些高明的指點。二十年了,我時常想起他對我的一個重要啟示。
當時,我打算離開家鄉去闖蕩,但遭到父母理所當然的反對。父母搬出的理由,不外乎是根據他們老一輩的經驗,我會碰釘子的。我跟師兄訴苦,他問了一句,你覺得你父母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我回答,恐怕是失敗者。他說,那麼,他們的經驗不過是失敗者的經驗罷了,你遵從他們的教誨,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此話一錘定音,我不久就離開家鄉,後來越走越遠,跟父母輩分道揚鑣。
但師兄的情況卻越來越糟。不過一年多時間,聽說他的精神出了問題。我回家鄉時,跟師傅談起,師傅說,他其實精神早已經不太對頭。自他母親去世後,他就不好了。我陸續聽到一些隻言片語,據說師兄是在母親的寵愛下長大,母親突然病發去世,他就垮了。T教授夫人是文藝工作者,非常漂亮,因為出過作風問題,不知怎麼被人推給了老光棍T教授。可憐T教授是個單身了幾十年的書呆子,完全不知道怎麼跟女人打交道,更何況是個見多識廣的文藝工作者,兩人吵得一塌糊塗,他們的兒子在這種環境中出生和長大,成為父母不和的犧牲品,雖然表面上看起來聰慧可愛,其實卻千瘡百孔。
我對這種在所謂寵愛有加和爭執不休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十分了解,父母不能以身作則,也不懂得如何指點孩子正確處理問題,過度的寵愛讓孩子缺乏獨立能力,爭吵和指責又讓孩子永遠處於崩潰的邊緣,在各種力量的衝擊和碾軋下,孩子無所適從,失去了形成健全人格的機會。
師兄的病越來越嚴重,我當時在北京準備出國,T教授一度請求我帶師兄去北京,講起清華往事,他幾乎淚水漣漣,但90年代的清華不是民國清華,我也沒有能力帶著一個比我年長近十歲的師兄在北京闖蕩。就在我出國前後,師兄終於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而且是被學校的保安捆走的,據說他闖進女生宿舍鬧事。
師兄在精神病院住了二十年,幸好T教授退休工資高,繳得起每月數千的費用。但師兄經常跟父親吵鬧說自己沒病,要回家。於是領回家,沒兩天把家裡電線都剪斷了,電話也打不了。再往後的事情,我也不甚了了。最後一次,我回家鄉,吃飯間,母親用輕蔑的口氣談起T教授家的瘋兒子,她突然發現我拿筷子的手在發抖,於是沒敢講下去。
雖然我很少提及往事,但其實我跟師兄同病相憐,在類似的情形下長大,師兄遭受的一切,我感同身受。我們這些在不幸婚姻中長大的孩子,成年後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擺脫童年的陰影,無法治癒原生家庭的創傷。或許我比師兄更僥倖一些,但也不過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區別。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孩子馬駒,更加憐憫師兄遭受的折磨。
聽到T教授的死訊,我立即問起師兄,回答是,前兩年他兒子就走失了,找不到了。我不能想象師兄現在流落到了哪兒,或許,他早已成了某地的一具無名屍體。又或許,他就是你今天在路上躲開的一個瘋瘋癲癲的髒老頭。說起來,他已經五十歲了,就連小師妹我也已經四十出頭了!我不敢想象他如今已經憔悴到什麼地步,但在我心目中,他依然是一個意氣英發的28歲的青年,他的老父曾為他驕傲不已,提到他的時候會眉飛色舞,讚不絕口。再往前,他是母親的心頭肉,就像今天的馬駒一樣,一個蹦蹦跳跳,神氣活現的小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