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日報：春光乍泄 愛或不愛 他或她
拍電影講故事，最難的是什麼呢?不是燒腦複雜的精神領域，也不是層層疊疊的結構象徵;開端建制，高潮尾聲，一個個 plot 之下，真正難的東西，是關係。有了人物的關係，才有愛恨情仇，才有峯巒如聚波濤如怒。關係是假的，人物就假;人物是假的，故事就假;故事是假的，電影就假。
當然啦，最難，也意味着最有趣。
《春光乍泄》，從庸俗的電影節角度來説，為王家衞奪取了他最高的獎項：戛納最佳導演。今天單講講這部片。
敍事上説，春光乍泄其實特別直接。影片開頭先給護照的大特寫，然後再給一個張國榮看那盞燈的鏡頭。基本沒什麼廢話，就把影片最重要的兩個敍事線索物品交代出來。隨後給一個梁朝偉鏡頭，短短几下先把主要人物出來。這樣的編排功力很深。
然後接下來是那段影史留名的梁朝偉張國榮做愛，點明人物關係，非常清楚。提到王家衞我們似乎有一個印象就是，墨鏡王比較文藝，比較隨性，甚至比較拖沓。其實我們看春光乍泄的結構，開場戲非常簡潔，一點廢話沒有。
隨後我們知道，故事的進展是在兩人分開之後。王家衞安排了一個二人就迷路和開車問題上的爭執，很快就讓二人產生矛盾而分開，然後瀑布轉場，故事開始正式講述。
非常有意思，影片進行到這裏有六分多鐘，對於交代前史而言其實屬於特別迅速的。而這六分鐘裏還有兩段節奏上相當慢的戲。前段時間看到有人問拖沓和緩慢的區別，這很能説明問題：雖然戲不快，但王家衞的每一場戲和每個鏡頭都在敍事上意義很重。可説是做到了不能增不能刪的地步。
接下來影片大約 90 分鐘的戲，就基本侷限在三個人物身上，甚至主要是兩個。説實在話，沒什麼太大的情節，好似無聊似的;然而這是講故事裏最難的東西，講人物關係。黎耀輝與何寶榮從偶遇在街頭開始，直到兩個人再次悻悻分離，中間到底經過了什麼呢?講愛情關係容易講瑣碎，要不瑣碎就要把握心理。黎耀輝離我們近些，大多時候我們和他共享視角，他是不滿於何寶榮有點“作”的性格的，雖説是關心他愛護他，但亦難不掛懷於他浪跡於鬼佬的事情。何寶榮離我們遠些，性格上敏感些、寂寞些，他的行為大約還是一種不安全感，“重頭來過”的口頭禪能説明這一點。
那麼，講這兩個人的關係，怎麼講呢?許多編劇會加入一些動作性比較強的情節(或曰狗血)，諸如得絕症之類，蓋因這種情況下，人物會做一些超出尋常範圍的動作，好寫。春光乍泄類型的電影則不然，從生活中尋找動作。例如何寶榮給了蹲在街頭的黎耀輝一隻金錶，隨後又被打的烏眼兒青來要回那隻表，就很有意思。
情侶的複合總是前後往復，誰主動?誰妥協?最後怎麼複合的?這一段黑白戲就是片中“複合”一段，構成很清楚簡單。偶遇——相思——何寶榮主動叫黎耀輝，倆人吵架——金錶一段，黎耀輝依然不動情——何寶榮找到黎耀輝家，滿頭是血——黎耀輝帶何寶榮去醫院包紮。於是很明顯，何寶榮是主動一方，黎耀輝雖生氣但拗不過自己的情感。這樣的故事線捋下來我們能夠發現，故事很清楚，人物都是主動做動作的，沒有情節綁着人物走的感覺，很舒服。
張震飾演的這個人物出現，是春光乍泄裏很高級的部分。片子裏基本沒明確説他是否是同性戀，或者雙性戀，比較曖昧。那麼黎耀輝與張震的情感就顯得很模糊，很有意思。張震出現的時機也在敍事上很準確。是黎耀輝一開始有心結不能接受何寶榮回來，到慢慢重新感情上升，又是賽馬又是跳舞的時候，張震的角色出現了。接下來就是他擔任了這個“第三者”的角色。何寶榮的情緒再一次不穩定，而黎耀輝的心結也重新浮現。
而張震和黎耀輝又是一段雙人關係。與何寶榮那一段不同，這一段有關係的建立過程。王家衞用了幾個場景和動作，再加以簡單的對話，把兩個人的關係搞在一起了。廚房、踢球的小巷、酒館;動作則是做菜、擦桌子、吃餃子、看地圖、數錢、踢球、喝酒，還有最後張震給黎耀輝的錄音機。所以其實我們能夠看到，兩個人要發生人物關係，就必須有交流;交流免不了要對話，對話則怎麼樣可以不單調無聊呢?就是發生動作。動作的發生可以是與交流平行(做菜和講話)，或者交流本身來自於動作(因看地圖數錢而講話)，或者動作本身就是交流(踢球)。在豐富的動作裏，再配上符合人物生活和性格的對話，基本的交流就可以形成了。
兩個人發生人物關係，很多時候像是植物在生長。我們搞清楚了每一個人物的基本心理和性格，把動機捋清楚，再營造環境和發生動作的情況，就能讓人物關係建立起來。張震的段落結束之後，他去了阿根廷最南端，故事也就接近尾聲，因黎耀輝與何寶榮已經又分開了。三個人物各自在自己的環境裏維繫着我們觀眾才知曉的人物關係。
塑造多主角或説多元人物關係的難點就在於，每個人的心理都得順，都得自然。這需要我們寫作或拍攝的時候，對這段關係，和這段關係裏的人瞭然於胸;沒經歷過愛情的人怎樣才能瞭然愛情的箇中滋味於胸呢?愛或不愛，他或她，要把人物關係的方方面面都表達得不落俗套，又動人心絃，很見功力。從這個角度來講，本片其實最核心的東西，是愛情，是關係的本質。
春光乍泄在一個基本沒有大的衝突情節的故事裏，把人物關係講得如此細膩和順暢，體現的是王家衞在敍事和人物塑造上的功力。對於文藝片，有的時候在分析上也不能太過情感用事;王家衞的手筆確實神妙，他也常常打破常規;然而往往這手筆之下依然是嚴格的架構，不可忽略。恐怕這種情況下才真正顯示出藝術家的創造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