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2日,在線教育機構萬門大學忽然暴雷,其CEO童哲失聯。這家機構創立即將滿10年,最高峯時擁有學員逾千萬。此後一個多月,我們輾轉北京、童哲的家鄉廈門,探訪了他的朋友、前合夥人、員工、供應商、中學老師、萬門大學的學員等近三十人,試圖探尋,一個曾經恰好踩到風口、懷抱“讓更多人受到和自己一樣好的教育”目標的優等生,怎樣走上了逃亡之路?
在此過程中,我們發現,這並不是個理想主義一敗塗地的故事。當我們旁觀每個時代最瘋狂的人做的選擇,總能讀懂一些新的東西:人應如何定義成功?當時代迅速變幻,人應如何及時調試自己,如何自處?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GQ報道 (ID:GQREPORT),作者:張峯、劉楚楚,編輯:王婧禕,插畫:陳禹,頭圖來自:受訪者
直到今天,許多人充滿疑惑地回憶起童哲,腦海裏湧現的還是那副“好學生”的面孔,以及他物理競賽省級第一保送北大的事蹟。他是你身邊那種最容易取得信任的類型,好學校、好孩子,還長着一副童真的容貌。
在中國家庭裏,一個“好孩子”,常常是幾代人苦心經營的結果,當他們榮耀時,最容易喚起關注,也在覆滅時最容易引發震動。
萬門大學,這家創立即將滿十年的教育公司販售你一生中可以接受的任何教育——從小學 、初中、高中、到大學,以及成人職業技能培訓。在製造了均價1萬6一位的“終身學習會員”,以及再交9999元即可“學滿3600小時退所有費用”的“騙局”,涉及營收總額過6億後,創始人、CEO童哲與公司賬面上剩餘的錢一起消失了。
區別於上個世紀的以忍耐、艱苦著稱的老一輩企業家,名校光環、高智商、優渥家境,是像童哲這樣的新一代創業者的典型特徵。他們身上過人的智力,使得他們可以敏鋭地捕捉這個時代的風口,他們所敍述的故事,表明着他們是如何洞察人心,並因此迅速俘獲資本青睞,即使他們有時會缺乏一些基本的社會與職場經驗。
童哲曾用“賭博”來為他的讀者解釋投資,“簡單來説,對於每一次賭博,輸的概率都很高,但只要有一次能贏......那麼進行賭博依然是值得的。”在一個過於聰明的人面前,人生正像一場賭博,只因那些普通的生活實在不如一張牌桌能夠喚起興奮感。所以,他們會不斷地再次投入自己的本錢、乃至底線、人格,以重回巔峯。
只是,對賭徒而言,他們人生的每一天都在為大贏一筆準備着,卻沒有一個人設想過全盤皆輸。
校長,你在嗎?
魏建峯已經很久沒有給公司錄製過新課程了。從今年一月份開始,他和手下的五個員工一直在給之前的課程去除水印logo。上千門課程,點開文件,導入文件,擦除“萬門教育”。童哲給他下達這項任務時,並沒有解釋原因,總之,這名原本負責製作教學視頻的主管,三個月裏,都在重複着這件工蟻般的機械勞動。
最近一年,魏建峯覺得公司在一個詭異的漆黑的路徑上前進。每年漲薪10%的慣例被終止,獎金被cut,他的部門停止了招人,從高峯時期的13人變成了5人。即使只剩寥寥幾人,大家的工作量也並不飽和,去年下半年公司只開了兩三門精品課程。這種用來拉新和引流,會出現在朋友圈海報和公眾號廣告裏的課程一直是視頻組的重點工作,拍攝週期在一到兩個月。
他從2021年12月起就沒再見過CEO童哲了,他在釘釘上給童哲發信息,至今那條信息仍處於未讀狀態。另一邊,課程部和銷售部也處於停滯狀態,課程宣傳和引流項目停止,沒有內容產出,只能拿着幾年前的課程翻新宣傳。
最初,魏建峯沒有太過於驚訝,雙減和疫情是他給出的自我解釋。當下在線教育這行,大家不都一樣嗎,還活着就不錯了。從2014年跟隨童哲創業,魏建峯眼見着這個公司從十幾人變成近千人,又經歷裁員砍半變成四五百人。
這家公司是童哲的心血,即將跨入第十個年頭。當年魏建峯和童哲揹着幾十斤重的宣傳材料在東三省的各大高校演講,童哲在綠皮火車裏看着窗外廣袤無垠的黑土地,突然驚叫起來,“快看,祖國的大好河山!”“第一次來東北宣講我們的學校,我太高興了!”理想主義者的熱忱以及他為之付出的艱辛,是魏建峯對童哲信任的基底。
破綻像扯開的毛線頭一樣不斷湧現,有員工搖號買房需要社保證明,驚訝的發現2月份的社保沒交,大家驚慌一查,涉及到公司所有人。天津分公司的外包同事已經四個月沒發工資。3月21日,魏建峯在內的北京總部員工發現,他們沒有收到工資——疫情後,童哲就把發工資的日期從每月10號推遲到了20號左右。
二月份,久未露面的童哲突然通知工作人員把公司的公章寄給他,要的很急,需要閃送,地址卻是北京的一個星巴克。同事不放心,特意打童哲電話確認,驚訝地發現接電話的不是童哲,是林翰,COO林丹的弟弟,他自去年開始進入公司,處理員工參與童哲炒房項目的工作。
更早的端倪在年初,多封催款信雪片般寄到公司前台,來自重慶一家銀行,在催繳房貸,債務人名字是童哲。全國各分公司負責人則同一時期收到了童哲的命令,要求將賬上的錢轉到北京總部的銀行賬户裏。然而,當時的人們都找到了某種理由解釋這些異樣。
魏建峯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是早有預謀。3月22日,童哲解散了公司的大部分員工羣和學員羣后,人們徹底慌了,趕到萬門教育位於海淀區的總部。那註定是最熱鬧的一天——憤怒的終身VIP用户為了止損,挑選,搬走公司值錢的東西,員工們則趕回去取回自己的東西。
混進瓜分財產大軍裏的,還有其他公司的員工。他們砸開了儲存課程硬盤的櫃子,説是要取走“屬於他們的東西”——對方聲稱童哲已經把所有課程作價180萬賣給了他們,他們只是來拿剩下沒有取走的部分。後來警方制止了他們。
為視頻去水印,魏建峯過去幾個月工作的全部意義,原來是幫童哲把公司的財產賣的更徹底。憤怒在最後一刻被激發,有人開始跟着砸東西,員工也開始順手拿走些什麼,警察和物業都來了,場面一片狼藉。物業慌忙鎖上了寫字樓裏萬門所佔的整整兩層樓,玻璃門上貼着“報警請撥打海淀派出所電話”的紙條。
不久前,員工們還在為連續幾個月的高額營收歡呼。去年10月開始,童哲推出了“獎學金班”活動,分為9999、14999、19999元三檔,報名者除了享有終身VIP會員所有權益,學滿3600小時後報名費全額退還。
這是上市前對用户最後一次回饋,也是為了上市衝業績做的最後的努力,童哲重複這樣的論調。
當時不太有人明白這種瘋狂而激進的行為到底意味着什麼,或許老闆真的不差錢?不少員工記憶還停留在2019年童哲線上開員工大會時曬出的五十多個房產證,像撲克牌一樣擺滿了屏幕。
唯一的問題是,這個陰謀從何時開始?童哲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魏建峯不甘心,他在微信上再次詢問,“校長,你在嗎?”那個帥氣的,穿着深藍色襯衫面帶微笑的校長,頭像已經變成了白色,只剩下個性簽名沒變,“降低中國教育門檻”,沒人回覆他。
什麼樣的人能改變世界?
“降低中國教育門檻” 這句話,像印在童哲的腦門上一樣,一直是他不斷宣示的座右銘。2016年,一名離職的員工請書法家寫上“教育興國”,做了塊匾送給童哲,童哲很高興,一直掛在公司,直到今天,人去樓空。
翻閲童哲的社交賬號,你總能看見一些過於感傷的評論——它在一片聲討中顯得相當突兀。在不少熟悉少年童哲的人眼裏,有足夠的事蹟表明,他曾無比真誠地投入着一個“偉大願景”,並打算用自己的一生去完成。
他的願景是改變世界。這名生活順遂的高智商天才從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在北大上學時,他就把“未來的理論物理學家”用白色修改液寫在綠色的自行車上,沒多久又把“未來的”摳掉了。
在他後來的摯友許鐵眼裏,童哲與眾人眼中典型的“精緻利己為主的名校留學生”有着天然的區別,“他對自己將來可以去哪個大公司工作,哪所學校讀博,當下的績點都投入了最小的關心,但是對於這個世界本身充滿了極度的好奇和參與感。”
這名“聒噪”的演説家眼睛裏容不下任何是非瑕疵,大三時,他實名舉報室友冒領國家助學金,一年後,又在BBS論壇揭發同學求老師加分。童哲的北大校友方可成曾在博客中評論:“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樣的人很礙眼,但是如果連這樣的牛人都沒有了,北大便和其他校園沒有區別。”
在北大,童哲逐漸接觸到西方自由派理論,並在網上分享他閲讀政治和社會評論類書籍的心得。畢竟當今的世界上正在發生着許多激動人心的大事,對於一個不甘寂寞的人而言,物理之外的世界充滿致命吸引力。
在一名校友看來,童哲是個非常需要存在感的人,校內網的出現恰逢其時,這裏聚集着一羣中國最有志於瞭解和傳播各種新興理論的大學生們,他逐漸成為人人網的一箇中心人物。“童哲的觀點非常鮮明,且擅長總結一套自己的邏輯體系,並且堅強地捍衞它......這也使得他迅速的吸收了一批鐵桿粉絲和敵人。”許鐵評價。
大三時,按照既定的道路,這名物理天才在一邊瘋狂上網的同時,一邊申請到了巴黎高師攻讀物理系——全球僅有10個外籍名額。這是一所出了14名諾獎得主,其中8名是物理獎獲得者的學校,他或許真的可以改變世界。
但打擊來得很快。接近科研的金字塔後,童哲意識到自己的天分在這裏不值一提。理論物理領域已經過了那個遍地黃金的年代,他在網上發文,巴黎高師的教授告訴他,世界只需要10個理論物理學家就夠了,而他的班裏就有37個學生。他和朋友在日本聚會時失落地聊起,自己逐漸跟不上同學的節奏,他第一次因為學業頻繁地掉頭髮。
低谷之時,他意識到,創業或許是走向“改變世界”的另一個途徑。這個時代,站在聚光燈下的是印在《時代週刊》封面上的人——比爾蓋茨、埃隆·馬斯克。“想要做出(受關注的)成績,最好的方式是創業,形成一個商業帝國,在這個帝國裏去體現你的信仰。”曾在萬門教授人工智能課程的講師王立説。這位名校理科生與童哲經歷了類似的心路歷程。
彼時,童哲發現,身邊的巴黎同學都開始使用一些新的網絡授課平台,“可汗學院”和Coursera。它們把斯坦福等常青藤名校的課程搬到網上,絕大多數免費。高等學府的神秘感一夜之間消失了,互聯網碾平了階級和門檻,而在中國,這還是一片亟待開掘的藍海。2012年,從失落中振奮起來的童哲在巴黎的宿舍裏錄了一段《阿哲的物理小課》,傳到國內的視頻網站上,這次嘗試在1個月內就突破了6萬次點擊量。
童哲物理課程視頻截圖
對於一個想要改變世界的人來説,在此時遇上一個關於教育的想法,是天賜良機。現在,他已經馬不停蹄要為輟學做準備了。他對巴黎高師的室友許鐵舉扎克伯格的例子,“同樣的年齡,人家已經輟學創業做起了臉書,但是我們呢?”
這一年,這個學生在據説“僅差幾門考試就可以拿到巴黎高師的碩士學位”的情況下,選擇棄考,沒敢告訴父母,就登上了回國的飛機。
中斷名校學業,搞一門不賺錢的生意,為此童哲與家裏鬧得一度要斷絕關係。他將父親的勸學信掛到網上,以表他壯士斷腕式的決心。
回國後,這名家庭的叛逃者自力更生,在學而思網校講物理課,孵化自己的計劃。在人人網上,童哲慷慨激昂地發表自己對教育的思考,他多次以自己就是一個優質教育資源的受益者為例,談教育資源的不平等,“(優質教育是)很多人是享受不到的。網絡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一點。”
在線教育萌芽的時期,互聯網技術的變革給人帶來的關於“平等”的幻覺,是前所未有的。身處浪潮中心的童哲大聲呼籲,萬門將提供免費的優質教育資源。在他的一些校友看來,童哲的的言論吸引的是北大學校以外,對精英教育資源懷有仰慕和嚮往的普通學校學生們。
幾乎所有學術圈朋友都收到了童哲的盛情邀請——萬門的早期合作伙伴之一,日語老師劉蘇曼回憶,童哲是如何力邀她加入他的團隊,她記得,他眼中的熱忱會發光。她衷心希望他的模式能跑通,“能為中國教育做點事。”大部分朋友都沒有拒絕邀請。
童哲和他新認識的兩個合夥人自費跑到全國幾十所高校演講,在南方科技大學,童哲演講的主題是,“在線教育必將深刻改變中國”。這讓時任校長朱清時甚為感動,打了一筆錢到童哲卡里。除此之外,萬門的經費全靠他個人收入和朋友支持,但“非營利”路線必須保留,“即使只收500塊,也會有人付不起。”
那也是年輕人被創業熱潮席捲的幾年。童哲的朋友張瑞對我們描述,他們當時是如何一邊從課堂中逃課,一邊拿着PPT奔波於各種創業大賽的。全國,尤其是北京的大學生,都感覺到了國家要鼓勵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決心。
“只要你有個光鮮的學歷、光鮮的團隊,你寫的東西願景夠大,一頁PPT,不需要任何產品,就能融到天使輪,再做一個Demo,再把用户量一刷,你很快就能拿到A輪。就是這麼一個時代。”
ofo、餓了麼的故事在圈子裏瘋傳,投資人們擠上鬥獸場,創業者就是場中廝殺的角鬥士,投資者批量下注,50個裏只要押中一個,就能翻本。
當時童哲對創業形勢充滿了樂觀,他多次邀請還在以色列讀博的摯友許鐵回國創業,有次許鐵回國趕上下雨, 童哲感慨 “你感受到這北京夏天潮熱的雨水裏湧動的時代氣息了嗎?” 2014年4月,時代的雨水淋到了童哲,時任人人網CEO陳一舟宣佈為萬門注入天使輪投資,200萬美元。 在北京五道口的華清嘉園小區,這個孵化了美團、快手等巨頭的“中國互聯網的耶路撒冷”,童哲租下幾個房間,成立了在線教育公司,與自己的合夥人們一起吃住、辦公。
在華清嘉園小區房間開會的萬門員工們,圖源受訪者
那是他最意氣風發的一年——當初人人網相識的朋友張瑞在日本留學,童哲到東京見他,吃着拉麪,兩人從陳天橋聊到馬雲、劉強東。童哲酒量不大,容易臉紅,“感覺就是大丈夫生當如此,我們也會跟那些人一樣。”
“回國幾乎是我做的最正確的決定……”他寫信告訴朋友許鐵,“不得不説甚至覺得生活在這樣的世界和時代真是幸運,因為看到了很多有戰略意義的事件,看到每天都有新的行業和商業被創造出來......得到融資並且以後也可以變現,還造福了社會。”
童哲發現了一條將個人的成功、富裕,與社會奉獻合二為一的道路,這讓他感覺很幸福。然而,這份幸福感隨着賬面資金一起快速縮水。遊説來的免費支持並不是長久之計,各項成本開支迅速地燒掉了這筆天使投資。令童哲措手不及的是,在後來的幾年,創業環境急遽轉向,當年誕生在咖啡廳裏的無數創業公司悉數落幕,當時與童哲同時期創業的許多朋友,有的人關了公司,移了民,或者進入大企業工作——名校學歷以及與之匹配的能力,依然是他們的生存底牌。至於受童哲鼓舞回國創業的許鐵,則在2017年宣告公司破產,之後,他進入一家知名互聯網大廠。2014年,童哲的兩位合夥人離開,另起爐灶,做一對一收費學科輔導——這在後來顯然被驗證是一門更為明智的生意。
而童哲還在他口中的“降低教育門檻”堅持着。他還要兑現自己百年企業的諾言,哪怕代價再大。
5張學習卡
2016年5月,留學生肖林應童哲邀請,回國負責萬門教育的市場業務,童哲興奮地把他介紹給同事們,肖林想了解一下銷售狀況,一位同事回覆,賣了五張中學學習卡。
“一天五張還可以啊。”
“是一個月”。同事説。
一旁的童哲眼神迴避,提高了音調,解釋説這只是淘寶店鋪銷量,公司還有其他的銷售渠道,反正賣得很好。為支撐公司,這家聲稱免費的公司已經不得不開始賣學習卡了,就從500一張開始賣起。
彼時,從人人網獲得的200萬美元投資早已消耗殆盡,前一年,母親賣掉了廈門的一套房子給兒子填補虧空。逐漸地,在過完演説家的癮之後,他不得不適應做一名CEO的身份。
童哲關於免費課程的概念來自國外的可汗學院,他設想,未來,公司可以在佔領市場之後,通過廣告植入來盈利,至於怎麼植入,市場情況到底如何,並沒有明確的藍圖。
有幾個初創公司賺錢?彼時,外賣屆的千團大戰,滴滴和快的的燒錢大戰輪番上演,童哲總覺得,熱錢也能燒到他的賽道上。前合夥人徐思遠在2015年初加入公司,這名經濟學高材生最重要的一項工作之一,就是尋找投資人,但投資人們普遍擔憂於萬門大學的盈利問題。
自人人網2014年的200萬美元之後,到2017年之前,他們沒再融到過一分錢。
一位考察過萬門大學的投資人曾判斷,像國外那樣的通過慈善、基金會燒錢進行公益教育的機構,在中國根本不具備市場。可汗學院在早期獲得了谷歌和蓋茨基金會數百萬美元的資助,並拒絕了資本將其商業化的要求,但在中國,童哲很難申請到類似的基金會支持。在他看來,童哲期望的以規模化獲得市場後再以廣告獲利,也不切實際,他需要看見的是穩定健康的現金流和變現潛力。
在曾經的朋友張瑞看來,人人網的投資實際只是基於陳一舟對童哲“人人網高知”身份的認可。彼時人人網需要在新的險惡競爭中求生,需要網羅公知,於是與童哲一拍即合。只是,人人網最終死得比萬門還快。
半年過去,在經過一次和童哲的爭吵之後,徐思遠選擇了退出。他面對童哲的強勢也一度感到無力,但話又説回來,“哪個CEO不強勢呢?合夥人們開始接連退場。另一位合夥人楊朔畢業自北外法語系,在萬門課程組擔任負責人,當時的同事們評價她為人正直,能力較強,能直接指出童哲的問題,是“唯一能夠勸説童哲”的合夥人。
但在2016年初,沒有經過公開的討論和宣佈,楊朔離開了公司。肖林發現,原本身體素質極佳的童哲開始掉頭髮,並肉眼可見地開始消瘦。2016年7月,在華清嘉園的複式房間裏,十幾個年輕人隨意的圍坐在童哲周圍,看他藍色的ppt裏破天荒地打出了四個字,“窮則思變。”
2016年7月的一次內部會議,圖源受訪者
童哲想起自己在學而思教課時,看見的K12教育市場潛力。他將萬門中學、萬門小學課程打包出售,一張中學學習卡,售價500元。“北京家庭一年花在課外教育上的超過五萬塊。”童哲自信飽脹。
然而,這些瞄準家長錢袋的中學課程卡並不能承擔公司扭虧為盈的使命。肖林曾建議童哲把宣傳對象轉為學生的70後父母,而不是那些缺乏購買力的中學生,但其依舊樂此不疲地在中學演講。結果,由於產品的銷售性質,不少學校拒絕為其宣傳,童哲只能在教室外偷偷拉起易拉寶。
市場和投資人都在推着童哲往盈利公司的方向走。2016年,童哲參加了一檔創業節目,見到了俞敏洪。節目裏,他自信地向這名中國的教育產業巨頭展示,自己要用80%免費的課程來降低中國教育的門檻,用網絡實現教育公平。
俞敏洪笑着問童哲,你怎麼樣跟新東方在線教育這樣的機構進行競爭呢?你有的課程我們都有。 這位29歲的年輕人靦腆地笑笑,所以我來尋求新東方的投資。
回到公司裏,失落的童哲又開始琢磨錢的事。一個員工提議,乾脆把所有的課程打包售賣,9999元終身VIP,交一次錢,包全家人終身學習。童哲忽然一反常態地展示出了極強的興趣。肖林立刻提出反對意見,這是飲鴆止渴。“校長,你知道健身房是怎麼倒閉的嗎?”“試試吧。”
就這樣,肖林眼見着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雖然它能在短期帶來盈利,但其維護成本會隨着時間指數級上升。他對我們分析,這就意味着,公司需要不斷地尋找新的用户,一旦拉新的速度稍慢,公司將難以支付包括運營、錄製新課在內的越來越多的開支。之後的日子,他多次勸阻童哲不要將終身VIP作為主要產品,非要做,每年限量即可,然而童哲已經別無選擇。
“除了這個,其他產品根本賣不動。”終身VIP項目於2016年8月試水,不到兩個星期,就賣出了七十張,一個月,公司營收超過兩百萬。突然間,童哲的粉絲開始買單了,“終身VIP”這個詞,天生給人一種“一勞永逸”的幻覺——它尤為吸引那些渴望用知識改變命運的拮据的年輕人。
到10月份,沉浸在賬面上狂飆的數字中,童哲非常高興,舉辦了一場規模盛大的團建,公司裏的幾十號人馬,全部飛到日本旅遊,機票、酒店、開銷全包。一個月後,肖林辭職離開。
一個自小順風順水,卻突然被商業社會打得抬不起頭的年輕創業者,第一次嚐到了甜頭。很久以後,當人們檢索過去,才意識到,那個被無意間想出的終身VIP的主意,在這位CEO身上埋下了一個巨大的隱患,它像一劑令人興奮的毒藥,藥勁超強,即時起效,難以自拔,但同時也縮短了這家公司的生命,加速了它的衰亡。
現在,童哲的反對者們有了新的諷刺素材,他們在他的社交賬號下評論,萬門大學變成了“萬元大學”。辭職後,肖林與童哲吃過幾次飯,這時期他眼裏的童哲已經很少再聊教育了,每次,他不是在篤定地推薦肖林買瀋陽和重慶的房子,就是在談論美股,談論財富在世界範圍內的流向,搞錢,還是搞錢。
“每天我睜開眼,都在想,怎麼把幾百人的公司運行下去。”童哲在飯桌上對他説。他的興奮與憂愁變得與金錢緊密相連。
末路賭徒
“我內心相當平靜而坦蕩,我可能入獄,即使我沒有犯下任何罪行。”在人生第一次被戴上手銬後,近日,萬門大學的技術總監在朋友圈寫下這些文字。據一名員工透露,他一度是公司年薪最高的高管,也是目前留下的陪伴公司最久長的人之一。配合調查之後,他目前正被取保候審。
據多家媒體報道,最近,童哲已被以涉嫌非法吸收公眾財產罪進行刑事立案。一名高管從警方口中得知,童哲國內的個人賬户和關聯賬户賬上的數字是0。
除一些面臨法律風險的高管之外,萬門的許多員工正焦急於打官司。他們無一例外都幫童哲代持了房產,因為童哲跑路,房屋斷供,他們隨時面臨要被銀行告上法庭,登上失信人名單的局面。那些曾經無比信任和支持童哲的人,正親自為這個賭徒償還其瘋狂行為的惡果。
自2018年起,微信官方頻頻對相關獲課引流工具進行封禁,萬門大學的終身VIP不再那麼容易賣動了。然而,這是公司最重要、甚至唯一獲客的方式。在一系列新的渠道嘗試皆無成效後,公司發展陷入困窘。
2020年11月,萬門第一次從外部請來有上市經驗的高管,人人系背景的高管解晉峯。童哲高興地對員工介紹,他將負責市場業務。詭異的是,解晉峯正式在任只有三個月,就淡出了管理層。
銷售蘇樾發現,每當解晉峯在工作羣裏發佈了一個新的規定,童哲總是有意無意地留言干預,甚至發出完全相左的內容。手下員工問蘇樾,“咱們到底聽誰的?” 在蘇樾看來,解試圖把公司往正確的路上引導,他將公司進行從重銷售到重管理的改革。之前,每個銷售層級的負責人不僅要帶團隊,自己還需要賣課。許多負責人的工作重心大部分是自己搶單子。解晉峯則取消他們的銷售KPI,根據管理能力拿團隊提成。蘇樾認為,這種分配方式才有益於公司的長遠發展。
肖林離職後與在職員工聊天,發現留在公司的高層基本成為童哲意志的忠實執行者,國王童哲發號施令,COO林丹輔助執行。多名員工對我們談到,這家公司變得越來越像夫妻店。
改革頻頻失敗,新的意見難以抵達上層,困獸般的童哲開始頻頻運用更為極端的策略,恐嚇與獎賞並存,除了不斷提高銷售提成——對銷冠的物質獎勵從一部紅米手機,一個888元紅包,一度變成一套房,這些日子裏,時不時地,就有人聽見他“像罵狗一樣”訓斥銷售。對於業績不達標的人,他威脅取消底薪,甚至突然宣佈要全部開除。
然而,即使窮盡了所有能想到的手段,2018年過去後,公司的利潤依舊逐漸走低。據一些前員工為我們提供的數字,2019年萬門月均營收在1200萬左右,到2021年,公司絕大多數月份不足600萬,而據童哲所述,公司月營收需要達到1000萬以上才能支撐其健康發展。
另一邊,上市的美麗神話還在上演。自2018年開始,童哲每年都會宣佈公司明年要上市。有一陣,他要求月均業績達到2500萬,這是公司上市的條件之一。然而,在蘇樾的記憶裏,只有一個月達到過這一指標,還是通過打折促銷達成的。
即便到了2021年前後,北京總部的劉默還經常看到童哲和林丹領着西裝革履的投資人在公司參觀,童校長依舊禮貌而富有激情,講述他的上市野望。劉默心想,真的還會有人相信這個故事嗎?2021年,學而思母公司好未來股價較高峯暴跌90%,俞敏洪的新東方更是達到95%。在線教育市場血流成河。
“童哲去哪裏上市?”劉默笑着問我。
但童哲依然信心鼓脹,因為自2019年開始,他找到了新的浮木。
2019年年初,童哲忽然召集所有員工開直播會議,神秘地拿出一個PPT,大繪樓市前景。某分公司的銷售李昂正是在這一天被説動,參與了集資買房。會議上,這名已經發福的CEO告訴公司裏的700多位員工,重慶、瀋陽等“新一線城市”的房子未來最具升值潛力。
“最快的話一年,房子翻倍,集資者將共享這份收益。”即使房子沒有賣出,他也承諾,所有集資者都會獲得年化6%的利息。李昂還記着亢奮的童哲的原話。
會上,他開放了一套瀋陽房產的認購,7000元一平米,當天就被分完,之後,應員工要求,童哲又開放了多套房產認購。有人留了個心眼,問童哲,這會不會涉及到非法集資?童哲馬上解釋,這隻屬於公司內部的認購。在羣裏,林丹也附和,她朋友的公司也在按平米數認購房子。
礙於一些城市的限購政策,不久後,童哲又以各種不同的回報方式,邀請一些員工幫他用身份證代持房子,李昂就這樣徹底入了坑。
童哲看起來依然是一個熱心帶自己員工賺錢的CEO,畢竟他已經這麼有錢了,李昂想。他看見童哲在羣裏自述,光在重慶,他就持有幾千平米的房產。
沒人確切地知道童哲為何一頭扎進樓市的漩渦。或許是當年公司差點破產,母親賣房才救了公司一命,當時的童哲似乎如夢初醒,他曾對員工感慨,“廈門當時買這個房子才多少錢,後來一賣,三百多萬。”這名員工猜測,童哲是寄希望於將房子和公司綁定,以此讓公司獲得永動機式的發展。
在樓市收益可觀的日子,童哲或許真的掙到過錢。2019年的那場動員大會上,他曬出自己的一摞房本,自述掙到2000多萬。他決定網羅更多人、更多資金,加大賭注。
直到今天,在與其他代持人溝通後,李昂才驚恐地發現,在收到來自員工集資認購某套房子的全款後,童哲可能並沒有全款購買這套房子,而是拿去支付多套房子的首付。2020年,李昂的一個同事曾被拉進一個羣,當時,此人被邀請代持一套員工們集資購買的瀋陽房產。詭異的是,當其準備好文件,準備代持這套已準備好全款的房子時,羣裏的工作人員告知這個人,他們會幫忙找銀行申請貸款。同事給李昂看了羣裏的對話,但李昂當時沒有起疑。
李昂代持的只是這些環環相扣的房產中的一套。據一家銀行對童哲賬户的查詢,發現童哲至少將幾十套房產都做了抵押。這也就意味着,他可能通過低成本集資獲得初始資金,購買房產後再抵押給銀行獲得新的資金,再次買房,不斷往復。據一位高管透露,實際童哲擁有的房產可能超過一百套。
資產雪球越滾越大的唯一可能就是房價不斷上漲。一旦樓市不景氣,一旦童哲的流水資金無法支撐每月的房貸,雪球就會因為連鎖反應直接崩潰。如果幻想賣房填補虧空,別忘了,此時早已不復當年的高價。在這個鏈條上,牽扯的還有中介、房產公司、銀行等多方利益。現金流一收縮,多米諾骨牌將層層倒下。
事實上,自2019年開始,樓市已逐漸降温。一位童哲的朋友分析,如果不跑路,他幾乎沒有可能翻身,童哲已經失去了時代的紅人效應——2018年人人網下架後,在新的互聯網社交平台上,已經沒有多少人認識這個已經37歲的天才學霸。
童哲失聯後,代持人們遍尋代理律師,被告知,這是個很難打贏的官司,涉及借貸、抵押等多重法律關係。當初,童哲邀請員工幫他代持後不久,又以防止員工拿着房子跑路為由,與他們簽下抵押協議,虛構了一個由代持人向童哲借款200萬,以房產做抵押的合同。李昂憑藉記憶向我們敍述了這些條款——但是包括他在內的大部分代持人都沒有拿到這些合同。
現在,他們不僅需要擔心房屋斷供後自己的徵信問題,還可能因為這份抵押協議而被童哲的債主們找上門。
同樣,當萬門大學許多員工準備討要工資時,才發現,自己當初籤的勞務合同裏,甲方寫的並不是萬門教育,而是北京龍嘉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和北京吾問教育科技有限公司。2019年公司以避税為由,與部分員工重新簽了一份更換了甲方的合同。據天眼查,這兩家公司與萬門和童哲沒有任何關聯。
在童哲和公司的種種疑點被逐漸披露的同時,依舊還有一個為童哲辯護的鬥士——昔日的同窗許鐵。他在微信公眾號寫了兩篇文章,結果被讀者罵得極狠。許鐵固執地認為,童哲的結果,是他性格里的多面因素與時代的變化所共同構建的。
在他看來,對於童哲這樣的狂想者而言,機遇好的時候,或許能一賭成名,真的“造福社會”,卻很難願意在賭輸時,付出個人的全部代價。“他的本質是不甘寂寞的演説家,他需要不停的去製造更大的影響來詮釋自己的存在。在一個平穩上升的時期裏,他的第一面會迅速的打開一方局面,而當江河日下的時候,反之也會一步步通過更加冒險的行為,去顛覆之前的過失。而具有頂尖理性思維的聰明人一旦走向其反面,其破壞力比一般人要大很多。”被這種破壞力波及的,往往是普通人。
“教育興國”
“如果能夠提前知道童哲有這麼一天,我一定會早一點購買課程,多學一點知識。”大一新生馮志説。童哲失聯後,他還在努力登陸App,想繼續收看高數課程。而App已因拖欠服務器費用宕機,有學員自發組織備份羣,想通過專業技術,把課程備份下來。
在購買價格近2萬的終身VIP費用前,許多學員都觀望許久,最終令他們按下付費鍵的關鍵,是他們不斷從銷售口中聽到的童哲的觀念。“教育是人的槓桿,網絡是教育的槓桿,槓桿乘槓桿。”童哲常説。沒有什麼比一個北大物理學霸現身造夢,談論教育理想,更能收買人心。
廈門雙十中學,童哲在這裏因物理競賽獲獎獲得保送北大的資格。圖源本文記者
四川一所縣城普通高中的高三學生小何曾聽童哲講課,那是他第一次“認識到物理公式的漂亮”。他認為,童哲講課並不是為提高分數,而是讓人真正對知識產生興趣,“以前,我們老師問我你為什麼來上高中,我説我來學知識的,她回答我,你是來考大學的。我覺得我們的教育很悲哀。”
高中時,囊中羞澀的小何聽過很多免費的盜版萬門課程,童哲不用PPT,自己在黑板上板書,“他會給你講,每個公式為什麼會這樣定義,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受童哲感染,他在考大學時填報了物理,後來又考取了物理系研究生。
事實上,在學員維權羣裏,我們發現,許多購買終身VIP服務的人,恰恰是那些經濟並不寬裕的求知者。去年下半年,童哲取消了分期付款的通道,囊中羞澀的大學生馮志只好只買一年VIP會員,5599。小何交了3000塊終身VIP的定金,後來因為交不出全款,最終放棄了定金。童哲跑路,課程下線後,許多學員發現自己還得按時還借貸軟件的分期。
最近,物理生小何目前臨近畢業,他決定找一份賺錢經的工作,不再搞物理了,“房價太貴,物理從現實來説給不了我太大利益。”
童哲後來推出的課程,越來越類似於今天的知識付費所做的——把海量的內容以速成的方式總結,以達到知識普惠的目的——但這也是他被一些北大同學詬病的。“這不是真正的教育,而是實用技術。”一位曾經的反對者説。
在剛加入萬門時,員工蘇樾度過了一陣愉悦時光。由於童哲對每一位員工附贈終身VIP服務,這讓他對這份普通的銷售工作多了一份價值上的認同。通過應試教育,他從農村考上大學,在大城市生活。“你要説實現階層躍升了嗎?勉強算是吧,再往上走也不太可能了,但是我知道知識是無窮的,要學,要用。”
盧姐是廈門一個4歲女孩兒的母親,當初她購買課程時,看中的是銷售對她允諾的“一個賬號,全家終身學習”的美妙願景。她來自貴州鄉村,沒有機會讀完高中,學歷的侷限使得她一直在廈門郊區的工廠打工,直到後來,她自學考取廚師證,通過人才政策獲得了廈門市户口。
在萬門,她學習北京一個教授的經濟學課程,這是她“沒有萬門的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知識。在學員羣被解散前,每週,都有會員自發分享自己的學習或工作心得,那是一個充滿活力和希望的社羣。
本來,她計劃通過萬門再考個會計資格證。這或許會讓家庭再上一個台階。
成為城裏人後,她的煩惱並沒有減少。廈門按照居民身份優先級劃片入學,盧姐自嘲,她是新廈門人裏的三等公民,排在前面的是本地土著和通過購房落户的居民。越靠後,教學資源、設施越差,她女兒目前就讀的幼兒園是民房改建的民辦學校。當學校資源落後,家長只能寄希望於課外輔導,她算了一筆賬,長期上輔導班的成本是這個家庭承受不起的。本來,她還有萬門。
3月22日,盧姐突然發現,這個軟件登不上去了。她想起,去年年底童哲曾在羣裏説,即使有天公司倒閉,我會把課程服務器給你們一直開着。她不知道的是,課程已經被賣了。
另一些人則陷入自責與困惑。最近,退休化學老師張弓梅頻繁收到老同事們給她發來的消息——童哲上新聞了。
這位已經安居澳洲的老教師找到童哲曾經的語文老師黃建,隔洋長談。她困惑的是,我們當初的教育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她教過童哲初三化學,成為少年童哲仰賴的忘年交。中學時,童哲是那類最讓老師喜愛的學生,他極度聰明,好奇心旺盛,自驅力強,即使偶爾因冒失與同學發生摩擦,但老師總會想,這個孩子只是太單純了。
對於一名在傳統中國式教育下成長的高智商學霸而言,挫折是他最缺少的一門功課。高二下學期,在因頻繁頂嘴被物理老師趕出教室後,童哲乾脆缺席所有物理課。臨近高考的學生是最需呵護的易碎品,母親沒有逼他回到教室,而是重金請來另一所學校的名師,專門輔導物理。
這一切毫無疑問是值得的。轉年,童哲贏得省第一、全國第二的物理競賽成績,保送北大。
童哲少年時的住所,圖源本文記者
如今,童哲的名字還躺在雙十中學百年校慶的榮譽校友名冊裏,只是人們已經閉口不談這名學霸了。一名高中老師對我們回憶,童哲所在的班級是她教過的班級裏最出色的一屆,幾乎三分之一的學生都進了清華北大。如今,這個班裏一半人已經移民,不少人成為高管,或者教授,總之“過上那種生活”。這裏面怎麼就出了一個童哲?
移民或許曾是童哲家庭的目標。張弓梅曾到童哲家中吃飯,那時他全家還租住在廈門思明區一個需共用公廁與盥洗池的破舊三層板樓裏。童哲母親熱情多言,多次來老師家做客,她聽聞張老師的女兒留洋澳大利亞,總好奇地問些移民有關的事情。
童哲很少對員工談論家庭,偶爾提及自己小時候,母親為養家,常往返香港廈門之間打工,只因江對岸的日工資相當於廈門的月工資。這個心思活絡、勤奮的家庭在上世紀90年代末獲得起色,父親成為律所合夥人,母親則與他人合夥成立會計事務所。父輩通過專業技術,擺脱底層命運,接下來,家庭的下一代童哲應該通過名校學歷,帶領全家再上一個台階。沒想到童哲調轉了車頭。
張弓梅常後悔,當初應該多勸勸童哲,不要創什麼業。她認為,以童哲的性格,要麼做科研,要麼就回高校當老師。"他跟別的孩子最不一樣的地方,是他太單純了,對於那個複雜的社會應付不了。”
童哲曾在社交平台上傳幼時與母親的合影
上大學後,童哲每年回廈門,都要看望這個永遠寬容並理解他的老師。2012年的一天,童哲興致勃勃地踏入她家,講出自己萬門大學的宏偉計劃,聽完,張弓梅和她教經濟學的教授先生都當即表達出深深的憂慮。
然而,在她發出勸阻後,童哲從此再沒來看過她。這所萬門大學已經衰敗。物業封鎖了兩層樓,只有裝裱好的“教育興國”的牌匾還掛在牆上。當年,肖林送出這個牌匾時,是祝福童哲做個百年的教育公司。肖林向我們請求,如果再去公司,請幫他取下來那張紙,“很輕的”。
植物園裏的物理學家
十幾年的時間裏,在全國百強名校廈門雙十中學的一間教室,一名物理老師不厭其煩地向學生重複着同一個故事。他曾經有一個天才學生,因為痴迷物理,暑假裏買了不少包子,吃住在萬石植物園的涼亭裏,廢寢忘食地做題。
他就是那位把童哲趕出物理教室的老師。過去的恩怨早就一筆勾銷。他曾對媒體講起童哲對物理近乎誇張的狂熱,再沒有這麼好的學生了。
廈門萬石植物園,圖源本文記者
他的年輕學生有些嗤之以鼻,這確實很難讓人相信——當我們在4月來到廈門,幾分鐘內就在陰翳的植物園叮出一身蚊子包。在那幹了數十年的保安笑着説,他不相信這個故事。
傳奇故事總在上演,對於學霸天才來説,傳奇不是攻關科研難題,就是開闢商業天地,這是世俗賦予他們的使命。但是在時代急速變化的時候,更早成功的那些人,卻常常難以做出適應性的調整,他們總傾向於相信,在自己身上發生過的成功可以重演。
童哲的事情在當年北京高校的政治經濟圈引起了轟動,昔日激進的自由派知識青年步入中年,許多人開始反思童哲的失敗路徑。
“我們把時代的紅利,無論是融資,還是當年自媒體的紅利、股市的紅利,當作自己的能力,這是最大的問題。”作為與童哲同期走紅的公知,張瑞同樣出身名校,曾經在創業潮時獲得融資,又草草落幕。他也總想幹一番大事,但最終認清現實,及時做出取捨,現在,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進入中年,他偶爾失落,雖然物質豐裕,他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他認為,童哲所顯現的,是在名利與情懷中反覆搖擺的精英的一種抉擇。“實際上,我們就是那種天賦不夠又心氣很高的人,在我們這羣精緻利己的,同時又希望有所成就的人裏,有九成人最後會被幹掉,他們就像童哲一樣,選錯了路徑。”
在許鐵看來,他們80後這代人算是趕上一個輝煌的時代,轟轟烈烈的互聯網大潮、人工智能大潮、創業大潮,但也趕上了這種秩序逐步走向衰落。“我們是如此習慣於進步,以至於習以為常,但是在人類歷史的潮流中,進步從來不是常態,而是某個偶然瞬間的突變,正如寒武紀大爆發產生了大部分生物物種。但是唯有一點我相信的是, 改變和創造歷史的總是那人羣裏萬分之一不知滿足,有着最激進的野心的最旺盛的好奇心的個體。”
這幾句話,是他對童哲這個摯友最後的一點温情。在此之後,他對我們表示,他再也不想提起這個人了。
對另一些人來説置身事外很難。員工李昂最近去重慶查看自己代持的房子,發現已經被租給某餐飲店做員工宿舍,而房租早提前以年付的方式,進了童哲的賬户。
而他的幾個同樣代持的同事則相繼收到律師函,銀行限他們於5月6日之前,提前還清房屋所餘全部貸款。他擔心的是那張薄薄的信封什麼時候會寄到自己家裏。
(魏建峯、肖林、徐思遠、張瑞、蘇樾、劉默、張弓梅、李昂為化名)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GQ報道 (ID:GQREPORT),作者:張峯、劉楚楚,編輯:王婧禕,插畫:陳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