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期有一個青年男子叫尾生,幸而不幸地和鄰村一個姑娘相愛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種“百爪撓心”的迫切思念,讓墮入愛河的這對青年人度日如年,望穿秋水。尾生好不容易託付一個可靠之人來回傳話成約,和姑娘定於某個傍晚之後在兩村之間的一座橋下見面,隨即便早早赴約靜候佳人。
為什麼選擇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幽會呢?一來暮色四合之際,橋上必然少有行人,卿卿我我之際不致遭受來往過客驚擾之苦;二來秋高氣爽潦水清淺,恰好露出橋下空地可作二人世界,既可仰望繁星滿空,也可俯瞰一河星光,當得上良辰美景。
先行到來的尾生左右察看,自然喜不自勝,恨不能心愛的人兒立馬出現,即可相擁而坐盡訴衷情。萬萬沒想到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眼見東邊出現一顆星,慢慢衍生出一條河的璀璨星光,耳旁秋蟲呢喃,起初聽着還似小夜曲,漸漸引發聒噪聲一片,越發嘔啞嘲哳難聽起來。眼不耐,耳不順,心不寧,這尾生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
正在這個當口,説來也是奇事,那河水竟然不聲不響地湧漲起來,不似是上游突發的大水灌撲而來,倒像是水面自動抬升一般。要知道這時是秋天,哪裏會發什麼大水呢?
尾生也是吃了一驚,本來他還半躺半靠在河坡上,不提防河水瞬間淹沒了他的腳踝,勢必要捉住他一般。尾生急跳起來,發現水勢陡然漫淹,竟然捲過了河坡,眼前除了橋樑墩,竟沒有乾的可落腳之地。
尾生完全有時間手腳並用爬上岸,或蹲在岸邊,或站在橋首,自然是安全無虞。然而千鈞一髮之際,尾生竟然一門心思盤算的是:我和她既然約在橋下相會,自然要在約定之地等她前來。人之一念就是如此奇怪,尾生根本沒有想到如果對方爽約不來怎麼辦,自己會淹死怎麼辦。即使水面繼續駭然升高,高過他的臀,漫過他的胸,讓他完全滅頂,他心裏想的還是:當她來的時候,我一定肯定以及確定還要在這裏等着她。就這樣,我們的尾生,沒有等來他的情人,自己反倒溺斃了。
尾生的魂魄飄飄蕩蕩徑直來到了地府,看到不類人間的古代建築,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死掉了。每當幽魂來報道時,判官總會習慣成自然地頭也不抬地喝問:“來者何人?”
尾生小心翼翼地回答:“死人。”尾生心裏想的是:都説人死而為鬼,自己既然是鬼,生前身份顯然就與自己無關,再回答自己是尾生就不夠嚴謹,若稱自己為一介新鬼又沒有多少把握,索性臨時發明一個稱謂叫死人。
好在判官也不在意,讓尾生先填寫一份死亡證明。尾生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無非就是走個流程,沒有什麼出奇之處,單隻一項“死因”,讓他頗為斟酌,一時不知道如何下筆,因而囁嚅求教於判官。
尾生説:“大人明鑑,小人夜歇於橋涵之下,不期想洪波突然湧起,遂遭淹溺。敢問大人,如此死法,是否就寫‘淹溺’即可?”
判官示意左右手下在尾生面前立起一面巨大銅鏡,鏡中尾生肚腹鼓脹,幽門綻開,水瀝不絕,確實一副淹死鬼樣不假。尾生正要寫時,不想判官又叫聲“且慢”,原來是他想到秋天水枯,此時漲水大是可疑。判官着人立即去請河伯,可見死生大事,陰陽兩界都不敢掉以輕心。
河伯須臾而至,判官俱告以尾生死之一事。河伯也連稱“怪哉”,從懷中取出公函來看仔細,發現同時辰只有四件通告,俱是行船之人失足落水而死,找來找去沒有尾生大名在列。河伯又疑這水位,按例水之深淺依季節而行變化,即使有反常現象,也是接到命令之後的特殊處理,斷無河伯不知之理。
此事着實費思量,判官河伯相對緊鎖眉頭,公堂之上煙霧繚繞,一時陷入沉默。河伯猛然想起,離此地不遠有一座龍王廟,受着左近民眾香火,十分靈驗,有求必應。如果是龍王偶爾動個心思,確實不需要通過河伯,就能呼風喚雨,行雲起浪。判官以為有理,着手下立即前往問詢龍王,快去快回。
不一時,手下回報,龍王確實受到來自人間的請求,讓某座橋下水位漲高,正是尾生溺死之所。而發願者更是讓人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尾生相約的那位姑娘。如果一經查實,那位姑娘就是害死尾生的真兇,必然會受到相應的懲罰,除了一命抵一命,死狀可能更要加倍慘烈。
尾生雖然駭異,但也不願意如此草草結案,斗膽懇求能當面對簿公堂,以示公允。判官准命,讓手下去提取姑娘魂魄不論,兀自嘲笑尾生:“多情人偏遇薄情人,橋下不見公堂相見。”
尾生確實還存念想見情人一面,被點破心事,略感臉臊。卻説冥府衙役拘了姑娘魂魄前來,尾生雖認得她,她卻不認得尾生,直似痴傻呆愣,倒是識得判官,除了判官一無所見,也一無所聞。
涉案人已到齊,判官問道:“橋下大水,可是你發願引來?”姑娘答道:“確實是我發願。我和愛人期於橋下,臨行被父母看顧得緊,思慮一時不得出,又擔心愛人心意不堅,久候我不至而身回,故默禱於心,求龍王生水湧波,以試愛人真心。不過一次小小試探,斷無取其性命之可能。龍王若能感我心跡,自然能證實我此言不假。”
判官河伯面面相覷,料想此女供詞不虛,決不至於因一次試探就弄出性命,但若説龍王下手不知輕重也絕無可能,尾生到底死於何因依然是一團亂麻。
此刻只有尾生一人,心裏倒是明鏡似的。原來,不得相見的這對戀人,各懷心事。那邊廂姑娘被禁足,想趁機試探情郎是否情比金堅。這本身無可厚非。愛情一途,不免起於試探,而終於懲罰。若兩情相悦,則任何試探都是閨房情趣,若情誼不再,換來的任何懲罰必將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邊廂尾生翹首悵望,既自我感動於“愛情真偉大”,又寄望於想方設法給自己加分,以最終贏得美人心,難免左思右想,不斷增加守信踐約的難度,藉以表明心跡:為了愛情,抵死也願意。
也正因此,不獨姑娘召喚來了水,尾生也召喚來了水,只是姑娘召喚來的水虛張聲勢,至多沒踝過膝而已,不會對尾生造成實質性的傷害,然而尾生召喚來的水卻是鋪天蓋地源源不絕,非滅頂不可。蓋因尾生為了愛情而存死意,則必死無疑了。
究其因果,判官慨嘆不已:“愛情真可怕!愛情真可怕!愛情真可怕!”可即使如此,效法尾生飛蛾撲火的愛情至上者依然層出不窮,他們沒有留下子息,卻用他們的死構成了人世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