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住在愛達荷州的一個小鎮。在小鎮那幾樣我喜歡的東西里面，有四家舊書店。這四個舊書店的老闆有三位是65歲以上的老婦人，一位是70歲的老先生。他們共同的特點是温和，説話聲調柔軟低緩，穿着乾淨有品位，而且，都長的好看。看着那幾位婦人我常想，我老了能有那樣的風雅就好了。
我經常光顧他們的舊書店，特別那位叫貝吉的老婦人的店。當時她至少有65歲，橢圓形的臉，皮膚白皙乾淨沒有任何斑點。她的頭髮是淺栗色的，收攏在腦後盤一個鬆鬆的髻。她和顧客討論那些舊書的版本時，我偷偷在書架後看她。那時沒有手機，我沒有她的照片。
她的書店在地下室。那時似乎很多舊書店都在地下室，我去過東部和南方的一些舊書店，不少也是在地下室。這些地下室大多數有很小的窗子，也就是説至少有一米是在地上。但你走下書店，仍然有一股潮濕和紙張混合的味道，我不覺得難聞，可能是因為喜歡舊書店的隨意和雜亂。
舊書店一般擺放的很擁擠，書架之間的空隙比較窄，常常要側着身走，體型太肥大的人要想穿過，恐怕要小心不要把堆的很滿的書帶下來。書架前一般有梯子，可以爬上去拿到挨着天花板的書。我從來沒有爬過梯子。
貝吉書店的顧客一向不多，大家都很安靜，不緊不慢地翻着手裏發黃的舊書。我那時去舊書店是為了和貝吉説幾句話，感受裏面顧客清醒的沉默，偶爾也會有發現一本尋找了很多年的書的驚喜。貝吉不是愛説話的人，寒暄幾句她的語氣就到了尾聲，我識趣地走開自己看書。
在舊書店找到一本書是不容易的，它們多半沒有編輯系統，也很少按作者姓氏的字母排放，更沒有輸進電腦。我那時侯要一本書，都是去問店主，他們對自己的書幾乎瞭如指掌。大多數的老顧客都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去哪裏找，很多人去那裏是為了找某一種版本。我老公就是這樣的顧客，很多書他已經看過，進去看到一個特殊版本，就會把它買下來。他就是那樣淘到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的書，《我的探險家生涯》My Life As An Explorer，是1925年的版本。
我住在愛達荷的最後一年，聽説貝吉的書店被搶了。搶劫犯是兩個年輕人，他們恐嚇貝吉，砸開了她的收銀機，沒想到裏面沒有幾個錢。貝吉從此關門。沒多久我搬到中部，再也沒聽到有關貝吉的消息。
我在這個新城市已經住了17年，沒有喜歡上一個舊書店。首先書店不在地下室，過於明亮。主要還是店主過於饒舌，一副生意人的品貌。我喜歡貝吉式的沉默和從容，她從來不向你推銷任何書，再稀有的版本她也不會提及。你看到看不到，買到買不到，都是緣分，無關緊要。真正愛書的人不需要推薦，順着味道都找得到。我思忖貝吉大概就是這個態度。
這一年來我的閒時間多了一些，突然想找舊書店，結果發現他們大多都關門了。市中心有一個巨大的，明亮的舊書店，都是所謂的暢銷書和花裏胡哨的食譜，一下就敗了我的口味。從那裏逃出來後我還沒有找到一個像樣的，真正的舊書店。真正的舊書店一定要經營舊書，很舊的書，沒有彩色封面，紙張發黃，印刷古樸，字體小型娟秀，有一股黴味。
在感嘆很多流逝的舊日情懷中，舊書店首當其衝。初冬的一天我毫無理由地想到貝吉，突然非常想買幾本舊書。在今天這樣的時代，我只能犧牲身臨舊書店的快感，也無法貪戀舊書發黃的味道，屈就一下，上網購買吧。亞馬遜上有很多舊書店，我還發現了一個更大更好的，Thriftbooks，總部在華盛頓州。Thriftbooks的網頁我很喜歡，上面有三個綠色的圈，第一個是回收的符號，下面一行小字註釋：從垃圾填埋場救回來3億多本舊書。第二個符號是地球，註釋是：保存了350多噸温室氣體。第三個符號是書架，註釋：4百多萬冊書是捐贈的。
我立刻堅定地認為，愛達荷小鎮的那幾家舊書店，一定在這裏。作為聖誕節送給自己的禮物，我在這裏挑選了幾本書，它們分別從密西根，亞利桑那，佐治亞，加利福尼亞，和多倫多寄來。這些雖是舊書，但保存的很好，書頁裏沒有劃橫線或黃色。有精裝的，多數是簡裝的。每一本送到，我都細心地打開，然後在包裝盒裏細看，不要拉下什麼。似乎下意識裏把它當成過去的漂流瓶，希望看到一個紙條什麼的。
然後，我打開扉頁，果然沒讓我失望，有幾本主人在扉頁題了字。這些簡單的題字給了我温馨的驚喜，感覺我爬上了一所舊居的閣樓，在昏暗的光線和細細的灰塵中發現了故人留下的秘密。我翻開書頁，追蹤下去，也許就是一幕幕人間悲喜劇……
這個買舊書的嘗試令我大受鼓舞，我在想也許我也加入這個網絡舊書店，把我不再看的書拿上去賣掉。而我在寄出書之前，是不是也要寫下幾個字呢?題字不必複雜，也不必多麼獨特，簡單表達當時的心境就好。還有，不要害怕泄露生活的不完美，比如這位叫愛麗絲的女士，她把這本書送給她自己，2004年12月，懷着愛意，愛麗絲送給愛麗絲。
我覺得愛麗絲很勇敢，她把這本書拿出來賣掉，一定不會在乎新主人會認為她孤獨自戀到要送自己一本書，還有什麼比真正懂得愛自己更為重要?這本書是一位女作家寫的一本一個獨自旅行的女人從北京到柏林的見聞。也許愛麗絲2004年要開始一個獨自旅行，那麼她送自己這件禮物是再合適不過了，她給自己送了一個旅行伴侶。我每次上路不也帶一兩本書嗎?
作為一個獨自旅行的人，一個喜歡獨自旅行的人，我買了這本旅行札記，是因為一直很喜歡作者。但沒想到，另一個獨立的女人不但買了這本書，還為自己題了字。我對愛麗絲的敬佩油然而生。愛麗絲最終把書賣了，也許她不再是一個人了，現在她只需要保留另一個人送給她的題字;也許她不再獨自旅行了;也許她想用這個微妙的題字去鼓勵另一個孤獨旅行的女人。不管是什麼原因，我已經連作者，帶內容，帶愛麗絲的題字，一起非常喜歡了。
這本的題字表達了女友之間的友誼：卡羅爾，我知道你喜歡旅行，那麼我想你會喜歡這本書。感謝這些年來你對我的幫助-學業，推薦信，等等。盡享退休生活。勞麗·佩裏。我們讀到的是，卡羅爾和勞麗是朋友，大概還是挺不錯的朋友。至少勞麗知道卡羅爾旅遊的愛好，而卡羅爾多年來也給了勞麗不少幫助。所以我估計她們是挺好的朋友，而且彼此信任，否則卡羅爾也不會給勞麗做推薦人。
我喜歡這樣的友誼，不管多親近，不管多少年，彼此之間以禮相待，相敬如賓，感謝不僅是一句話，一張卡，還有一本書。那麼現在書的主人卡羅爾把這本朋友送的書拿出來賣掉，是她們的友誼不存在了嗎?是她不喜歡這本書?或者不喜歡旅行了?或者，更悲慘一點，卡羅爾去世了，她的家人在整理遺物時，發現這本書，想到把它賣掉，讓另一個喜歡旅行的人-我，來繼續享受勞麗的這份禮物?不知道。猜測這幾句話後面的故事，正是買舊書給我帶來的額外收穫，也是我喜歡買舊書的主要原因。
這一本比較簡單：奈特和瑪麗埃拉贈送。2005年7月3日。我突發奇想找我2005年7月3日的日記，想看看那一天我在做什麼。結果是，那天我和老公在北海道，我沒有記日記。這樣一個確切的日期，給我很多遐想，顯然奈特和瑪麗埃拉是一對，要麼是一對夫婦，要麼是一對伴侶，總之不是一對情侶。一般來説情侶階段不會共同送朋友禮物。他們的受贈者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兩個人-夫婦，伴侶。估計這幾個人都是愛旅行的人，而且喜歡馬耳他的大海和陽光。
最後這個沒有親筆題字，少了點温暖，但信息很多。估計帕特和布萊恩是一對夫婦，他們共同經營這個網店，在好幾個網站都有註冊。他們挺信任顧客，給出了他們的郵件地址，家庭地址(看上去像家庭地址)，還有一個圓圓的笑臉。最可愛的是，他們的網店名是“惡作劇”，直譯：“猴子店”。簽名：帕特(布萊恩的猴子)!哈哈哈，好sweet! 我都嫉妒了!我估計這是一對年輕人，妻子很調皮，老是對丈夫戳戳點點，爬高上低，於是得了猴子這個美名，而且是她老公佈賴恩的猴子!我不由分説給了他們最高分。
寫到這裏，想起一部老電影《情緣》，沙拉這個搞惡作劇的猴子，為了驗證她和喬納森真的有情緣，把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寫在一本書的扉頁，不顧喬納森焦急，任性地轉身就賣掉了。然後告訴男孩：你要是能買到這本書，你就能找到我。好幾年過去了，喬納森費盡周折，在女孩就要嫁給別人的最後一刻，買到了這本舊書。
舊書店的故事就這樣圓滿結束了。飄着黃色紙味的地下室舊書店的消失，不再使我耿耿於懷，我找到了現代漂流瓶。雖然它不是一封情書，但它傳遞的温暖，會在這個冬季的枕邊，帶給我很多甜蜜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