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中國電影最冷清那一年
是不是中國電影“最”冷清那一年,我並不確定,反正是最黑暗的那十年(1992-2001)年間的事。那一年我因父親工作異動被髮配回家鄉小城念四年級,小縣城的學校卻還挺熱鬧,組織大家看了那一年唯一能數得上的兩場電影,《鴉片戰爭》還有《離開雷鋒的日子》。
《離開雷鋒的日子》,講的是無心撞死雷鋒的那個哥們悲慘的一生,不知道這個片子如何幫助我們更好學雷鋒,看得我不明就裏,昏昏欲睡,沒有堵槍眼和炸碉堡的主旋律,算什麼主旋律?!
《鴉片戰爭》卻開場有亮點,把女人幫在石頭上沉入水底的酷刑讓我們在影院發出了陣陣唏噓。後面的情節卻不甚精彩了,大家開始三兩聊天。聊天跨過了同排,展向後排,我回過頭去,教思想品德的男老師正把我後面的女孩抱着看電影呢,因為座位不夠坐。女孩閃着大眼睛,看得出來她不太好意思。我旁邊的女老師卻沒大覺得,就嘀咕了一句,擠着坐就行了,幹嘛還抱着啊?戴眼鏡的思想品德老師卻寬厚地笑了笑,好像很慈愛似的。
這一幕場景在我心裏沒有留下太多的印象,直到被下一個節點激發。那一天,我從家裏睡完午覺進班,全班同學都趴在課桌上午睡,滿班都是安靜的。中午微偏的陽光照下來,全班隻立着一個人,就是思想品德老師,正站在我的座位後面。我座位後面就坐着那個他看電影時抱過的姑娘。思想品德老師就站在那兒,翻着她的卡通圖案的筆記本,看樣子已經翻了一會兒了。看到我進來,眼鏡都反着不自然的光。猶豫了一會兒,他問我,她叫什麼名字?
我告訴他姑娘的名字。姑娘還在睡着,陽光灑在長長睫毛上,他在她身邊翻了很久的本子,只是想找她的名字。姑娘還是被我們吵醒了,揉揉眼睛看了我們一眼,禮貌性地相視一笑。我終於確信,她的確是很美的,眼睛很亮,笑起來很彎,有點媚。而我過去並沒太在意她,我另覺得別的幾個姑娘好看。
空氣有些尷尬,不過我感覺那老師已經快三十歲了,肯定不會有什麼的。幾個月後我離開了家鄉來到北京繼續念五年級。小學畢業那年我又回到家鄉過暑假,經歷了帝都的種種歷練我對於家鄉這些小case已經快全然忘卻了。我在學校門口等我堂妹,一不小心看到了個姑娘,目光移不開卻又想不起來是誰,好幾秒之後才意識到,那不是我當時的閨蜜嗎!我沒忘記過她,可沒想到兩年不打電話不見面,再見面都反應不過來的!
閨蜜也是半天才反應過來是我,我們一見面就分不開了,她一路送我和我妹回家,各種八卦班裏的事。你知道嗎,那個誰誰誰和思想品德老師好像談戀愛了(那時沒有在一起這一説)。六年級以後,老師總是約她們幾個女生去溜冰,其實就是想約那個誰。好像她也挺喜歡老師的。
我就凌亂了好久。因為這事情我恐怕是最早的見證吧,而那時姑娘的年齡還不到兩位數。她的命運會從此毀掉嗎?始於學校組織集體觀看的一場《鴉片戰爭》?那一年是甚為清冷的。説到我的閨蜜,那可真是緣分。全班人裏,我就看她冰雪可愛,從從容容的,最為順眼。而老師恰好就給我換到她身邊了。彼時我寄人籬下,每天拉着她訴苦,把奶奶如何偏愛堂妹,命運對我如何不公敍述得入木三分。她對我很是同情,總是聽着,和我一同聲討。
隨着後來我們進一步地互證緣分(她的父親和我父親都單名同一個字),我們的感情越來越深,我的奶奶也知道了。奶奶聽到説她姓L,就問是不是家住堤外的那一家人,我説是的。奶奶淡淡地説那家曾和我們是同屋,她的媽媽還是我接生的。所謂同屋,我直到大了才確切地懂得。由於奶奶家是地主資本家,後來老屋被劃了四分,三份給了其他平民,自己只住四分之一。彼此間並無怨念,感情甚好,稱為同屋。因此我父親和她母親一家是一個屋檐下長大的。
我不由得覺得小縣城是多麼的神奇,人和人之間的關聯實在是千絲萬縷。帶着這份感慨我再沒好意思把我奶奶描繪成一個大灰狼般的存在,因為好歹我奶奶給她媽接生的,沒有她媽的出生也就沒有她。
此後我經常去她家中玩耍,用今天的話來説她居然是個白富美。話説小城的正街有一家巨大的老式的SHOPPING MALL——“縣小商品批發市場”,每當我媽來看我必帶着我在裏面流連忘返,有吃的穿的玩的應有盡有,而她的爺爺就是這個市場的總經理。得知這一點我不禁為她的低調而感到更加欣賞。她的母親是全職主婦,賢良淑德,看到我自然非常歡迎,因為我奶奶為她接過生,我爸爸是她大哥。她家有好幾層,我們就在二樓跳皮筋玩耍,到了飯點跑到一樓吃她媽媽做的飯。
閨蜜的生活看起來真的不錯,總是從從容容,有時候把毛巾被鋪到地上,就可以開個個人演唱會,連動作帶演唱,而我是她的觀眾。若説她的日子有什麼不足,不過是因為她弟弟的存在吧。她很少抱怨,不過能看得出,家裏東西弟弟的多多了,她母親的重心也是圍繞着弟弟的。
她父母房間裏有張影樓照婚紗照,在那個年代能留下婚紗照的,算是稀罕了。那時候她媽媽很白胖,爸爸瘦瘦的,在那一年完全到了過來,母親正常偏瘦,父親白白胖胖。
友誼就在我那個夏天被送到北京後戛然而止。換了生活的我再也沒想過和她聯繫,直到小學畢業後在家鄉的校門口偶遇。她委屈地對我説,我走後那陣子她常常在睡覺前哭泣,她打電話給我奶奶問我在北京的電話號碼,奶奶卻説不能影響我的學習,沒有給她號碼。我一邊又引起了對奶奶的不滿,一邊很是歉疚,因為我一直記得她家的電話,卻沒想到打過。小時候,換了一個城市,就覺得時空斷裂了,不同時空的人,彷彿就永不應再見,否則會奇怪不適。
我給她留了電話,可是自我這次回北京後,我們也再沒給彼此打過電話。後來回家鄉,也沒想過再去找她。但心裏時時惦念。那時她之於我是寄人籬下生活中的一顆救命浮板,那一年我總在委屈地哭。等我上了岸也就自然離開了浮板,可我對於她又是什麼,她真實的生活是怎樣的,什麼會讓她在夜裏哭呢?
有一年父親在武漢遇到他舅舅,回來告訴我她在武漢當一個店的店長。我卻還在上高中,聽到她已沒有唸書了,卻覺得甚好,她從小不走尋常路,有很從容,愛幻想,也很自信,大概社會是適合她的。
很多年後,我的爺爺、奶奶、父親都不在了。小縣城對於我來説就如同一個空殼一樣。適逢同在北京生活的表姐懷孕,被送回小城生產。我的小外甥女生在了我當年出生的那家醫院,家人如獲至寶。她後來長得可愛無比,大概跟生下來後那一個月天天送到育嬰中心遊泳按摩有關。遠在北京的我無法看到這孩子,等回鄉時,我姑姑辣子姐(孩子的外婆)就給我調出了剛出生時的視頻。這年輕小護士親自給洗澡按摩的動作,看得我大為感慨,人生剛出來這些日子,大概是最幸福的光景了吧!
整個視頻看完之後我就忘了,後來一大家子人回了北京,姑姑不經意地説起,記得那個視頻嗎,上面給小寶按摩的那個小護士,性格很好,她是你閨蜜的後媽。W-H-A-T A SHIT! 這是我聽到後的第一反應。原來,她那個為家庭從一個白胖子變成一個瘦子的媽媽,後來已經與他父親離婚了。就在我萌生了要收拾賤人的想法之後,姑姑又説,你閨蜜和她相處得不錯,那天我誇她包好看,她説是自己女兒從香港帶來的。
那時腦海裏回想起閨蜜小小年紀做人做事的一切,還是那句話,終究不勞我擔心吧。但到底意難平,她的母親算是很賢良的,看我笑時是很暖的。而我的姑姑卻是這小城最典型的一類女人的代表,喜歡跳舞、交友,非常HIGH,但更加的鈍感和包容。我在家鄉那一年,她幫我叔叔經營一家餐館,叔叔是投資人,她是CEO,客來了愁沒菜,客不來愁沒錢,最愁是來了一大桌客,還都是我叔的朋友,但凡叔在,就必定要免單。很多年中,我叔開餐館的例子,都被我家用於經商的反面教材。
因而那一年我也有些小闊,中午我和堂妹都直接到自家餐館吃飯,叔時常給我塞零花錢,買零食買到手軟,引得班上人豔羨,謠言也四起了,説我父親做過怎樣怎樣的事,我家的餐館是個怎樣的場所。這些無中生有是閨蜜告訴我的,我很難過很莫名,因為家父一向是以正派著稱,不知何來此言。後來很大才意識到,也不是空穴來風,很多事情是我叔年輕時的劣跡,而我被同學家長當成了叔的女兒。
叔的餐館自然慢慢就關張了,姑姑下崗多年也無事,再回去的時候,她身邊攏着一堆好友,我午睡在家幾乎無法入眠,地毯上都是躺着坐着聊天的中年女人。午睡起來後,我就這一中午聽到的談話內容對姑姑總結,你所有的朋友,除了你,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她們都離婚了。你這裏就是個離婚俱樂部。
姑姑覺得甚是好笑,她説自己是離婚俱樂部的部長,經常在家人面前説我為她授予了這個頭銜,為自己好人緣頗為自得。不過,説真的,那些女人全都離婚了。這個小城,在我離開十多年後,這鎮上的女人一過三十五,基本上都離了,很多大概就是我同學或者是學弟學妹們的母親。她們的老公大多出軌了,而她們或者有交往對象或者沒有,總之都很難再嫁,用大量的時間打着麻將、騎着電動車、聚在一起罵男人,打發餘生。有些傍上了大款,那也算一種福氣,會非常高調。她們倒也不介意朋友是否單身,只要能一起罵前夫和男友就可以了。
再以後每年回去,這一隊人都在,讓我不由得懷念起最冷清那一年了,那一年儘管沒有父親母親在身邊,但好歹自家人關起門來,是自己一個世界,有一些信念不曾崩塌,有一些關係牢固如鐵。
當年離開小縣城之後的那個冬天,我在北京和父母看到馮小剛的賀歲電影《甲方乙方》,電影開始不像《離開雷鋒的日子》和《鴉片戰爭》那樣索然無味。北方的雪好似下給我這個南方來的孩子看一般,飄飄灑灑地下着,像鵝毛一樣、像林海雪原一樣。跟在父親身後過馬路,都快被雪花迷了眼,看不清馬路對面的目的地。日子狀若熱鬧了起來。
大城市的生活是我早已習慣的,乾淨敞亮。但暗暗地流動着你不努力隨時被拋棄的生存危機感。大城市裏的人,都想往高處走,其實能勉力掙扎不下墜就已很好。而我的家鄉小城就真的如回憶裏那般安逸嗎?在離開多年之後,這小城裏的所有人竟然就像一條水,都緩緩而不可逆地,流向了同一個方向。這方向自然並非高處,卻自在一種無法解釋的邏輯裏。有時候,這邏輯更接近生活本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