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面向未來的教育與創新
時間:2022年5月10日
地點:直播
嘉賓:王石 鄉村發展基金會創始人
陳明鍵 投資人
宋志平 中國上市公司協會會長
主持:嚴飛 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主辦:中信出版集團
以色列“三元和合”的學習與創新關係
主持人:教育是一個民族的靈魂,如何推動教育不斷往前推進,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就是創新。我們經常會問,到底什麼是教育?教育的本質是什麼?如何培養創新型的人才?
今天在座的三位嘉賓,第一位是大家非常熟悉的王石先生,他創辦了鄉村發展基金會,同時也是猛獁基金會的聯合創始人,清華大學萬科公共衛生與健康學院的聯名理事長。創業之外,王石先生也非常熱衷登山等戶外運動和遊學,透過遊學的切身實踐來不斷踐行學習和深度學習這一重要的理念。
第二位嘉賓是宋志平先生,中國企業改革與發展研究會會長。他不僅是一位非常傑出的企業家,也是一位企業改革家和思想家,深耕企業四十年。他曾同時帶領兩家企業雙雙進入世界五百強。
第三位嘉賓是《創新,從提問開始》這本書的作者陳明鍵先生,他是一位資深的投資人,畢業於清華大學。之前在斯坦福大學、希伯來大學做深度訪學。在以色列希伯來大學訪學期間,透過和不同的企業家、學者、投資人交流,完成了《創新,從提問開始》。
首先有請陳先生就這本書的寫作動機,以及在以色列希伯來大學遊學期間的一些經歷和大家做一個簡短的分享。
陳明鍵:這本書最早源起於王石主席的提議。
2018年下半年,王石主席隻身前往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做訪問學者。當年12月份,我也第一次去了。一方面看望王石主席,另一方面,也是跟校方接觸,看能不能有機會到希伯來大學訪學。在飛機上還遇到希伯來大學國際學院的院長,聊了全程,更堅定了我這樣一個決心。
我2019年3月到希伯來大學,課題是“猶太早期教育和後期創新的關係”。王石主席就覺得很跨界,很出圈:“你一個搞投資、搞生物醫藥的,現在研究早期教育,為什麼?”我說:“既然來到以色列,大家最關心的是以色列的教育,猶太人的孩子們怎麼學習這麼優秀。”主席總說我是打著研究教育的幌子,其實是尋找創新的種子,也對。所以我在希伯來大學訪學這一年半的時間裡做了兩件事:一方面為中國企業尋找一些創新的模式,另一方面進行有關以色列國家獨特學習模式的研究。
這一年半的時間,因為是沉浸在猶太人的社會里,和出差到那裡做簡單訪問不一樣。我跟大學校長、中學校長、小學校長、幼兒園園長訪談,去到校園裡和大學生、中學生、小學生接觸,甚至和幼兒園的學生接觸,看他們的生活;我跟將軍、總理發言人、國會議員交談;參加他們的安息日晚餐,過他們的逾越節,參加他們的普珥節。這樣你對他們學習的價值觀和學習的技術就有一些自己的體會了,而恰恰是這兩個東西纏繞在一起帶來了創新。
通常認為是學習帶來創新。在猶太社會,還要增加一個維度,就是猶太的價值觀。他們有一種為學習而學習的價值觀——一種非功利主義的學習價值觀。再加上比如說抽象思維,比如說注重提問式的教學,比如群體增變式的學習情景,這三個學習技術與非功利的學習價值觀結合起來,就帶來了一種學習型社會和創新型社會的特點和特徵。這是我在這一年半的訪問、學習過程當中得到的一點體會。
我們的創新模式是從學習到創新的二元模式。而以色列這個社會,更多是價值觀和學習這兩者共同帶來了創新,是這樣一個“三元和合”的學習跟創新的關係。這是這本書的核心觀點。
猶太人安息日的啟示
主持人:王石先生,您當時為什麼會想去以色列?
王石:還是學習。“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已經過時了。因為不同文化,現場去到那兒深入沉浸式非常重要。
我們過往的印象中,猶太人的代表形象是商人夏洛克,在錢方面非常在乎。而我想說在以色列一件感受恰恰相反的事——安息日。這一天以色列人是不工作的,是一個具有開放性的休息日,當然不能接觸錢。我記得很清楚,去參加一次安息日的活動,他們熱忱接待,並講明瞭,“我們讓你來,不僅讓你感受猶太文化,還讓你做一些公益。你可以根據你的情況捐一些錢做公益”。他們的貨幣叫謝克爾,我們一人準備200謝克爾,大約100 塊錢人民幣。吃完之後,我們就把錢捲成圈遞過去了。沒想到拉比(相當於神父)一看,“今天不接錢,你們把錢拿走”。
陳明鍵:後來我又送去了。
王石:更有意思的是,明鍵在安息日遇到一位長期在倫敦工作回來的以色列的大律師,他馬上非常興奮地掏出名片遞過去了。律師猶豫了一下,把名片接下來,然後說“今天我的名片還不能給你”。就是在這一天他們是這樣過生活的。
我們再講一個發生在這個日子的故事,我覺得明鍵這本書的題目非常好——《創新,從提問開始》。我記得非常清楚,到希伯來一個大學教授的家裡作客。他們家有兩個小孩,小女孩比較大,大概上小學四五年級,另外一個小孩剛上學。很明顯感覺到,兩個小孩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和他們做教授的父親是非常平等的。小女孩十一二歲,吵得面紅耳赤,但是她爸爸絕對不會以父親的名義講這不對的,耐心回答她追問的問題沒有厭煩。
我們總是研究猶太人怎麼會做生意,猶太人怎麼創新,而明鍵更多研究的是他們的教育方式。所以他將更多場景拉到兒童時期,從拜訪各種幼兒園開始。其實這個過程當中獲得的體會,我感覺是非常深遠的,雖然我沒有參與這本書的創作。
主持人:謝謝王石主席和我們分享了發生在安息日的有趣故事。實際上我們今天在座幾位都和以色列,特別是以色列希伯來大學有諸多的淵源,我知道宋會長去以色列待了一個星期,在這個星期裡面對以色列有什麼印象?
宋志平:2019年我去以色列,先後去到希伯來大學、魏茨曼科學研究所,還去到了特拉維夫大學和海法的以色列理工學院。
我印象很深的是在希伯來大學,第一站安排我去愛因斯坦博物館。我想象愛因斯坦博物館一定是個非常富麗堂皇、有大理石裝修的地方,結果他帶我在一棟樓裡走來走去,走到一個地方說到了。我一看說:“這就是博物館嗎?”希伯來大學85歲的老校長在這裡做館長,是一個老物理學家。他的書架上都是愛因斯坦捐的圖書,同時還有愛因斯坦的諾貝爾獎章,關鍵還有愛因斯坦《相對論》的書稿。老校長拿出書稿翻開一頁,是愛因斯坦寫的相對論公式,說:“宋先生,你可以摸一摸。”我說:“這個能摸嗎,這不是文物嗎?”
所以那次去以色列,對以色列的學習、對以色列的創新深受感染。我在回來的飛機上寫了一篇文章,叫《為什麼要去以色列?》,這是很多人,包括我女兒的疑問。以色列那兒到底有什麼神秘的東西呢?明鍵這本書裡就係統回答了這個問題。以色列的創新來源於它的學習,以色列的學習來源於它的教育,來源於它教育的理念和方式,我覺得這是根兒裡的事。
日本人“買賣休”中的智慧
主持人:今天討論的主題是這本書《創新,從提問開始》。它實際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講創新,第二部分是講如何做一個好的提問者,如何提出一個好的問題。我特別同意陳明鍵先生說的,不僅僅只是從學習到創新,而是背後有一個學習加上價值觀共同推動創新。宋志平會長也明確提出,當我們提到創新,千萬不要忘記背後一整套深度學習、協同創新的整體聚合效應。
說到學習、創新,不僅僅是國家的事情、學校老師的事情,同時還是每一位家長的事情。所以第一個問題,我特別想請問三位前輩老師,大家作為一個父親的教育觀是什麼?
陳明鍵:我在這本書中講到,在猶太的家庭學習環境中,父親扮演什麼角色。父親根本不是一個裁判者,在猶太社會里面沒有任何裁判的權威。“你是領導就聽你的、你是家長就聽你的”,這是不存在的。我們去過那麼多家庭,參加過那麼多次家庭的安息日晚餐,你可以當它是一個學習的Party。Party的成分佔20%,有一些儀式儀軌,每個人穿著最漂亮的衣服,在開始之前要唱歌,要點蠟燭,要去猶太會堂,回來要讚美妻子。然後開始,剩下的80%都是學習討論。
猶太人的安息晚餐很有意思,他們把《妥拉》分成52個部分,一年裡面52周每週討論一個環節。新年第一週就討論《創世紀》。今天全世界的猶太人都討論這一章,是同頻共振。在這個餐桌上父親扮演什麼角色呢?父親扮演一個主持人的角色,構建話題,同時組織孩子們來討論這個話題。我們去海法理工大學一位教授家裡,他有五個孩子,他的任務是讓老大說說、老二說說,最小的五歲的孩子也要說一說。
在家庭學習Party環境中,父親就是一個學習程序的組織者,他絕對沒有一種權威說你是對的、你是錯的。今天中國父親也在轉型當中,可能像王主席、宋總小時候你們的父親是一言九鼎,父權的權威是很強的,但今天可能就要跟孩子商量著來了。我從以色列回來以後,包括在以色列期間,我也有意向組織一下我們家裡的學習Party,比如說就一個問題,“特朗普當選,你們怎麼看?”有些時候是抽象的話題,比如,“好人為什麼會倒黴?”有些時候是現實的話題。
主持人:王石先生作為一名父親,自己的一個教育觀是怎麼樣的?
王石:我當父親,是年代比較久遠以前的事了。我覺得對下一代,能讓他在社會上成為一個普通人是相當相當不容易的。現在大家都內卷,在那個時候沒有這麼強的壓力,更多是望女成鳳、望子成龍。包括你提到冬奧會冠軍谷愛凌,我覺得大家有點標準太高了。這是非常非常的一個特例,大家如果把這個特例當成教育的目標,我覺得成功是小機率的。更多應該讓孩子們在社會中,按照自己的存在方式去存在,有多種選擇。
這本書講創新,而我剛才講的是安息日。實際上就是你如何休息。我們一直說“休息才能更好地工作”,不是的,休息是你什麼都不做,你才能自由地思想,真正地去暢想。在休息的時候討論沒有問題,但是不要談生意,討論任何東西都可以。實際上我覺得一定要有這樣的一個放空。而中國人講“買賣買賣”,貨物輪轉,不買就賣。咱們不說猶太人,就是日本人,也和我們不大一樣。日本人是三個字,叫“買賣休”,還有一個“休”。買賣休,不好的時候就不做,這是“休”的一個意思。再一個“休”呢,就是“休息”,買賣再好也要休息,它才能起到一個調整的作用。宋總提到文化的類似性,我覺得日本很多商業經營之道,包括我特別欣賞的稻盛和夫,他們的很多經營思想,可能和猶太人更近似一些。
中國孩子為什麼不會提問
宋志平:其實我是典型中國式父親。一方面像王石主席剛才講的,把愛給孩子們,希望他們能夠健康地長大,同時也鼓勵和要求他們認真地學習。我有一個女兒現在40歲,她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小男孩現在10歲了。我過去教育女兒,現在教育小外孫,都是鼓勵應該把學習認真對待,因為小時候是學習的好時機。
過去我們工作忙,跟孩子們的交流不夠,尤其類似以色列安息日家族討論這種啟發式的教育不夠。這樣教育出來的孩子,有優點,他會認真去學習,缺點就是不大會提問題。所以我們的孩子,讀了研究生要寫一個論文,不大會選題。我們的孩子們選題能力不夠。往往對老師們出的題能寫出好論文,但不知道什麼是問題。我覺得這和我們的基礎教育和我們的教育方式方法有關係。
所以我覺得這本書,實際上它會讓我們很多家長改變對孩子教育的方法。不再是過去那樣只關心他們健康成長,只督促他們的學習,而是讓他們學會提問,我覺得這本書對我有很大的幫助。不光影響年輕的爸爸媽媽,也可以影響姥姥姥爺怎麼來完善我們對孩子的教育。
主持人:在這裡也想請教三位前輩,大家對於學校教育有怎麼樣的期待?我們從家庭現在推到學校。
陳明鍵:我這本書運用了一個分析工具,就是學習科學。學習這件事情很古老,幾千年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由於計算機科學技術的引入,就出現了一門交叉學科,叫做“學習科學”——如何學習是最有效率的。其中兩個大的學習方法,一個是“教授主義”,教授很好,但是教授主義,好像在學習課裡面不太受待見,就是灌輸式、直線式、單向式的,做題,應知應會。後面發生一個叫“建構主義”,就是構建一種學習環境,使學習者進入一種深度的學習狀態。那麼這裡面就包括了提問、群體爭辯等這些方式。這種方式經過研究發現,會比純粹教授主義的灌輸的方式,帶來的學習效果有很大的不同。
今天我國能出這麼多世界五百強,我覺得應該不能說中國過去的學習模式,就是教授主義學習模式是失敗的。沒有教授主義培養出來的這麼多的人力資源,我們今天不會擁有製造業大國這樣一個地位。在中國,一條生產線一揮手,可能十萬部手機出來了。這個東西在以色列是沒有的。以色列生產線100個人,1個人一揮手,99個人提問了,為什麼要這麼幹?為什麼要朝左,不能朝右?他沒有辦法組織起這樣大規模的製造來。但是今天應該說我們的人口紅利到了一個邊際的程度,製造業的優勢受到了非常大的挑戰。
我們過去的“應知應會”、會做題、會記憶、會背誦,在新的時代裡面可能要加上一個創新。就是創新的紅利,可能不能僅僅從教授主義中得來,不能僅僅從應知應會和題海中得來,可能要加上創新這種新的思維的培育。這種培育和養成,可能就需要學習建構主義的這種學習方法。所以今天如何在學校裡逐步為我們的學生構建出學習的情境和狀態出來,可能也面臨學習模式的轉變。
中以兩國教育各有利弊
宋志平:談到教育的方式,我在以色列跟《創業的國度》作者索爾·辛格對話,提問:為什麼以色列創新這麼好,新加坡也很好但是創新不夠?他說你看我們以色列人,10個人有12個觀點,可以創新,但很難搞大工業。我說是因為你們國土小。他說也不完全是,是因為我們以色列單兵教練很厲害,但集體行動不行。而恰恰中國這種集體主義教育,可以做大產業。
中國教育中缺少鼓勵提問的氛圍,尤其學校裡面老師在那兒一站,孩子們不能隨便提問題,這也養成他不會提問。即使你讓他提問,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久而久之也沒有那種提問的思考方式。愛因斯坦說:“其實我沒有什麼特長,只是比別人多一點好奇心而已。”有了好奇心他就提問,提問了應該得到鼓勵。
剛才咱們講中國式教育有優點,集體主義教育、認真學習、講紀律等等,但是有一個缺點就是壓抑了孩子的好奇心,壓抑了他們提問和創造力。所以《創新:從提問開始》,我覺得這個書名特別好,陳明鍵去以色列一年半,把以色列創新的密碼搞清楚了。其實就是來給我們的家長們和老師們提醒,我們應該鼓勵孩子們提問,不要打斷他,更不要批評他、體罰他。老師和家長都要更大度一些,允許孩子們自由成長。
陳明鍵:我講一個我的故事,我上高中的時候喜歡問問題。問一個,老師回答我了;第二個老師又回答我了。但是我問第三個問題的時候,老師說:“不許再問了,全班就你學得好,你都問了,你的問題都解決了,同學們怎麼辦?”我把問題帶到以色列,問他們那些小學校長:“如果你們的同學持續問問題,耽誤你教學進度怎麼辦?教育大綱教不完怎麼辦?”校長毫不猶豫地跟我說:“我們一定會讓同學問完問題,哪怕耽誤了教學大綱。”
我覺得一分為二地來說,這種提問式教學,確實給了愛因斯坦這樣的天才成長空間,但也確實會耽誤整體的平均進度。這也是為什麼以色列在全球學童的學習能力和學習成果評價裡面,它排得很靠後。在整個OECD 46個國家裡面,它排34。它整體的平均數可能並不好,但是不妨礙它出大家,出頂尖的人才。而中國,要說全球的數學平均排名,中國可能是名列前茅的,但是最頂尖的,比如拿諾貝爾獎的,它可能少。所以它各有優勢,我們這種應知應會的教育照顧了絕大多數人,所以整個社會總體平均水平高;以色列是給個別天才留下了充分的空間。這是兩種不同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