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一個鬥爭的過程,其結果——不管我們把這些結果判斷為是好還是壞——是一些羣體直接地或間接地,通常是直接多於間接,以犧牲另外一些羣體獲得的。失敗者買單。苦楚是歷史本身所固有的。
——E. H. 卡爾《歷史是什麼?》
1
這應該是兩個孩子的故事。
他們相差五歲。
2
公元 8 年的十二月初一,是漢朝孺子嬰初始元年十二月初一,也是王莽新朝始建國元年正月初一。
這一年,“孺子”劉嬰三歲。
這一日,王莽率公侯卿士奉皇太后璽韍,上太皇太后,順符命,去漢號。漢朝正式改為新朝。
王莽對孺子嬰下了一道策命:
諮爾嬰,昔皇天右乃太祖,歷世十二,享國二百一十載,歷數在於予躬。《詩》不云乎?“侯服於周,天命靡常。”封爾為定安公,永為新室賓。於戲!敬天之休,往踐乃位,毋廢予命。
西漢中期以後,詔書策命多引經據典,王莽更是精通此道。他説,嬰啊,過去上天保佑你們漢家,讓你們傳帝十二代,享國二百一十年,但天命無常,你現在是定安公了,將永遠成為新室之賓。有賓自有主,主位已換了人了。
策書讀完,王莽牽着劉嬰的手,哭泣説:“從前周公攝政,畢竟是歸政成王了,可我卻受着皇天威命的逼迫,再不能如願了!”
他哭着,嘆息着,很久,劉嬰的老師——中傅——終於拉着劉嬰步下殿去,北面跪拜稱臣。
百僚陪位,莫不感動。
3
劉嬰出生於漢平帝元始五年(5)。這一年的十二月丙午,十四歲的漢平帝病死。把持朝政的王莽在宗室中挑來挑去,挑中了襁褓中的劉嬰,立他為皇太子,號孺子,自己攝政。
孺子,即幼子;但鑑於周公輔成王的典故,孺子之稱便有了政治色彩。
居攝二年(7),東郡太守翟義首舉義兵,移檄天下,言王莽鴆殺平帝,如今假意攝政,其實是要絕滅漢室。王莽憂懼不食,抱着劉嬰在郊廟裏日夜祈禱,並通諭郡國説,只要劉嬰長成,他一定會返政漢家。我想,這時候的王莽,很可能感到一種周公附體的神秘光環——翟義對他的控訴,與當初管蔡對周公的控訴多麼相似:
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羣弟乃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闢,我無以告我先王。”
《尚書·金縢》
不過,平帝在位時,王莽也總説帝如孺子、我如周公,待孺子長成,我總要還政於他云云。不論平帝是不是王莽所鴆殺,當初的話,總也有幾分 flag 的意味。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卑未篡時。
孺子總是無法長成。
4
王莽即真後,並沒有殺了劉嬰。如前所説,他封劉嬰為定安公,所統轄的定安公國有百姓萬户、地方百里,並將長安過去的大鴻臚府改造為定安公第,以安置劉嬰,守衞極其森嚴,絕其內外往來。
王莽不允許陪伴劉嬰的乳母與他説話,而可以想見的是,劉嬰除了幾個乳母保傅之外,也再見不到其他的人。
常在四壁中。
我時常感嘆《漢書》的用字精深,只五個字,平淡而直白,沒有情緒化的感慨,甚至不提“拘禁”二字,卻寫盡了劉嬰被拘禁時的境況。
從這一年到新莽滅亡,有十五年;從這一年到劉嬰下一次出現在我們的視線,有十七年。故劉嬰之“在四壁中”,即從保守取十五年,是從三歲到十八歲。所以説他“至於長大,不能名六畜”,那想必是他再次重見天日的時候,眾人所感知到的他的形象。
5
在劉嬰五歲的時候,我們要講的另一個孩子出生了。
他本是劉姓宗室,祖父劉憲在漢元帝時被封為式侯,但當他出生的始建國二年(10),王莽已篡,所有劉姓宗親的爵位俱被褫奪,他嗣侯位的父親劉萌也成為了式縣的一介平民。
但過不多久,天下便亂了。
天鳳五年(18),琅邪人樊崇起兵於莒,一年間聚眾萬餘。他的隊伍後來自稱赤眉。
與更始、劉秀的隊伍相比,赤眉軍是最沒有文化的義軍。他們起兵之初,也不知自己要做什麼,只是被逼迫到無可奈何處的一搏。不料其勢力如滾雪球般越聚越大,赤眉軍的首領逐漸公佈了一些規制,譬如約法“二章”:殺人者死,傷人者償創;譬如建制:最高級別的稱號“三老”,其次“從事”,其次“卒史”,互相稱呼曰“巨人”——這是漢代縣鄉級基層行政中最常見的官吏職銜,“巨人”也就是“大人”——這是赤眉軍的首領們當時所知道的唯一真實的世界。
地皇年間(20-23),赤眉軍經過式縣,擄走了劉萌的三個兒子——劉恭、劉茂、劉盆子。
更始元年(23)十月,樊崇帶領赤眉軍投降更始,將劉恭留在了更始帝身邊。劉恭年長,幼習《尚書》,略通大義,此時襲封式侯,在更始身邊做了侍中,第二年隨更始去了長安。劉茂和劉盆子則仍然留在赤眉軍中,由右校卒史劉俠卿主管,每天的工作是放牛,職銜叫“牛吏”。
樊崇等人投降更始,卻只得封列侯,兵士又疲敝厭戰,思欲東歸。樊崇等人計算着,東向必散,不如向西攻打更始帝所在的長安。
6
更始三年(25)正月,在《漢書》中銷聲匿跡的孺子嬰,曇花一現於《後漢書》中。
我們不知更始佔領長安後是如何對待劉嬰的,但劉嬰確實一直留在長安。平陵人方望見更始氣數不長,便思量着,劉家若一定要再度受命,那想必是落在孺子嬰身上吧?孺子嬰的皇位雖然給王莽篡去,但他畢竟是正統的皇太子。於是方望將劉嬰從長安城迎了出來,打算到臨涇立他為天子。為此,方望已聚黨千餘人,自立為丞相,以弓林為大司馬。
據《劉玄傳》,更始聽聞後,
遣李松與討難將軍蘇茂等擊破,皆斬之。
又據《城陽恭王祉傳》:
(劉祉)別將擊破劉嬰於臨涇。
這便是劉嬰留在史冊上最後的消息了。我們不知李松攻來時,方望與劉嬰是否已會合;李松、蘇茂和劉祉是將他們各個擊破,還是一舉殲滅。但大抵,劉嬰是不會活命的。
這一年,劉嬰二十歲,劉盆子十五歲。劉嬰死了,而劉盆子被立為天子。
7
蘇茂擊破方望之後,轉拒赤眉於弘農,大敗。赤眉連戰克捷,兵鋒逼至華陰。
方望的弟弟方陽此時在赤眉軍中,他同更始有殺兄之仇,便慫恿樊崇“立宗室,挾義誅伐”。加上其時軍中祭祀城陽景王的巫師總在危言聳聽,託言説景王大怒:“當為縣官,何故為賊!”縣官便是天子。
樊崇等人心動了。如果沒有一個正統的姓劉的天子作統領,他們就永遠是“羣賊”而已。
他們在軍中搜求城陽景王的後人,得七十餘人,而親屬關係最近的是劉茂、劉盆子和前西安侯劉孝。樊崇等人議論説:“聽聞古時候天子帶領軍隊,叫做‘上將軍’。”於是以三片木札做成了符,其中一支上書“上將軍”,都投入筒中,讓三個年輕人來抽。
其時在鄭之北,赤眉軍設立壇場祠城陽景王,諸將領皆與會,想必盛況空前。劉茂、劉盆子、劉孝三人站在場地中央,按照年齡順序去“抽籤”。劉盆子是年紀最小的,最後一個抽,竟抽中了。
諸將皆稱臣拜。
十五歲的放牛娃劉盆子,披髮赤腳,衣衫襤褸,突然見眾人山呼跪拜,嚇得幾乎要哭出來。哥哥劉茂這時牽住了他,低聲説:“藏好你的符。”
劉盆子卻立即將那符拗斷了扔掉。
8
在長安做侍中的劉恭,聽聞赤眉將自己的弟弟立為天子,當即自首下了詔獄。到九月更始潰敗,長安城破,他才出來。更始讓劉恭去請降,赤眉派其將領謝祿去受降,更始於是跟隨謝祿到了長樂宮,肉袒,上璽綬於劉盆子。赤眉欲殺更始,劉恭拼死相阻,乃欲自刎,赤眉想必是念及他與劉盆子的關係,為他而赦免了更始。
更始身邊只留下了劉恭和謝祿。不久後,謝祿怕更始帝被他人所挾,會反過來動搖赤眉的威信,仍私自殺害了更始。劉恭為更始收屍。
我們不知劉恭與劉盆子在兄弟相見之時有何反應。我們只知劉盆子在長樂宮上,看着底下的將領們嘈雜爭論,拔劍擊柱,偌大的長樂宮,像個雞飛狗跳的菜市場:
盆子居長樂宮,諸將日會論功,爭言讙呼,拔劍擊柱,不能相一。
可笑的是這樣的場面兩百多年前也出現過,那是在高祖劉邦剛統一天下時:
羣臣飲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漢書·叔孫通傳》
但這時候,卻沒有叔孫通來幫劉盆子了。當三輔長官派人貢獻,兵將們直接就搶奪起來。到了臘日過節,樊崇設宴,有一人拿出書謁欲向劉盆子祝賀,其他不會寫字的人也都紛紛站起來請他給自己題寫名字,亂成一團,大司農楊音按劍罵道:“兒戲尚不如此,皆可格殺!”一時竟還壓制不住,要待衞尉殺了百餘人才停止這場鬧劇。
而劉盆子呢?他很害怕。
盆子惶恐,日夜啼泣。
9
盆子不傻。他雖然有些懦弱、有些幼稚,但他至少不像劉嬰那樣,長大後還説不出六畜的名字。他可是個不錯的放牛娃。
當他被選為天子,劉俠卿給他做了好衣好鞋、備了好車好馬,他統統不用,仍舊與他放牛的夥伴玩耍。
當他入主長安,城中烏煙瘴氣,宮中賊喊捉賊,他只拉着中黃門和他一同卧起,絕不與聞外事。
有一回,甘泉宮祭祀的樂人來擊鼓歌舞,衣裳華美,見了他,卻“叩頭言飢”。盆子才知道,原來掖庭裏宮女千百,被困殿內,只能掘草根、捕池魚生存,死了便埋在宮裏。盆子當即讓中黃門給她們送米,每人數鬥。
可不出一月,盆子又隨着赤眉軍放棄長安、往西而去了。這些宮女也終於餓死,再沒有出宮過。
10
盆子的哥哥劉恭,不得不説是個十分有智慧的人。
但在那樣的時勢下,“有智慧”也意味着“謹慎”和“謙卑”。
他目睹赤眉混亂情狀,心知其不能長久,便一直在私底下教導劉盆子“禪讓”的説辭。教他如何歸還璽綬,如何辭讓帝位,如何卑躬屈膝地請求他們放過自己。
建武二年(26)赤眉軍的大會上,劉恭首先提出:
諸君共立恭弟為帝,德誠深厚。立且一年,餚亂日甚,誠不足以相成。恐死而無所益,願得退為庶人,更求賢知,唯諸君省察。
樊崇等人以為他是怪自己不能約束部下,都自請罪説:“這是我們的過錯。”誰知劉恭竟一意堅持,直到有人説了一句:“這難道是你式侯當管的事嗎!”
劉恭“惶恐起去”。
這時,劉盆子走了出來。他解下了璽綬,向諸將叩頭説:
今設置縣官而為賊如故。吏人貢獻,輒見剽劫,流聞四方,莫不怨恨,不復信向。此皆立非其人所致,願乞骸骨,避賢聖。必欲殺盆子以塞責者,無所離死。誠冀諸君肯哀憐之耳!
“今設置縣官而為賊如故”一句,不知有沒有呼應之前那句“當為縣官,何故為賊”。盆子説,現在天下這樣的混亂與痛苦,都是因為你們立錯了人,我願意退位讓賢;你們若一定要殺我塞責,我絕不逃避死亡。只求你們可憐可憐我罷!
盆子哭了起來。與會數百人,“莫不哀憐之”,都避席叩首請罪,説今後再不會有這樣放縱的過錯了。於是大家抱起了盆子,給他將璽綬重新帶上。盆子號哭不已,卻終於掙扎不開。
他們都可憐他,可是他們都不放過他。
11
建武三年(27),赤眉敗於劉秀。他們派劉恭去乞降。
劉恭問劉秀,盆子如今帶領百萬眾來降陛下,陛下將如何待之?
劉秀説,待汝以不死耳。
於是赤眉軍降,樊崇帶着劉盆子來見劉秀,上所得傳國璽綬。翌日,劉秀在洛水邊大陳兵馬,對盆子説:你自己知道你當死嗎?
盆子説:我罪當死,卻還是希望陛下憐憫赦免我的。
劉秀笑了起來:“兒大黠,宗室無痴者。”你啊真是滑頭,劉家宗室,沒有一個是傻的。
不知他説這話時,有沒有進行過認真的計算,有沒有涵括孺子嬰的意思。
這一年,劉盆子十八歲。幸好,他遇見的是劉秀。
劉盆子兄弟雖然沒有加官進爵,但也頗得劉秀厚待。劉秀讓盆子去做趙王郎中,盆子後來得病失明瞭,劉秀便賜他均輸官地,讓他食税終身。
范曄《後漢書》贊曰:“赤眉阻亂,盆子探符。雖盜皇器,乃食均輸。”
12
投降劉秀到洛陽後,劉恭尋到謝祿,殺了他為更始報仇,然後去自首。劉秀赦免了他。如此相安無事過了二十多年,建武二十八年(52),大約盆子已過世了,更始的幼子劉鯉為父報仇,殺了劉恭。
原來他一直認定,害死他父親的人是劉盆子。
這樣想,好像也並無大錯。
2016.06.2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