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王路:大力出奇跡 圍棋的計算與想象

  乾隆年間,有個大國手,叫施襄夏。他和範西屏的當湖十局,是古代圍棋的典範。施襄夏是浙江海寧人,他有一位老鄉叫金庸。金庸筆下的武俠小説裏,頗多圍棋高手,像袁承志這樣的少年,不僅受美人青眼,還有紋枰造詣。但如果究其實,恐怕只能是美好的想象。因為所有絕世高手,都不大可能是躲在深山老林悶頭練出來的,必然要闖蕩江湖,在血雨腥風中打怪升級。公冶乾説,“江南第二,天下第屁”,説對了。

  如果把施襄夏放在今天,戰得過九段嗎?以棋力看,是敵不過的。好比張衡是古代著名科學家,微積分肯定解不過你。雖然今天的棋手不難從施襄夏的舊譜中,看出可以商量的手段,但不能不佩服他的造詣。就像張衡如果出生在當代,微積分肯定比我們學得好。後人的讚歎,是對天分的讚歎,不是對技術的讚歎。技術上,肯定一代比一代強。但天分和學力,未必如此。今天的學者,可以從乾嘉學派的著述中挑出很多問題,但有誰能稱自己的天分學力蓋過了他們?

  明天(作者文章發表時間為3月8日,比賽實際發生時間為3月9日——編者注),Alphago將和李世石進行五番棋。很多人熱衷預測結果。其實,預測沒有意義。結果就那麼幾種,就算猜對,也不排除是蒙的。真正值得玩味的,是裏面的意思。

  我看過聶衞平和小林光一兩盤棋。一盤1980年下的,一盤1986年下的。1980年那盤棋,我是在一個悽風苦雨的夜晚,坐在咖啡館看的,看得目瞪口呆,歎為觀止,腦子裏一無所有,只有兩個字——天才:還是人類嗎?怎麼可能下成這樣?想破頭,都想不到。

  那一盤,聶衞平輸了。1986年,同樣是對小林光一,聶衞平勝了。但沒有前一盤好看,遠遠不如。什麼原因呢?原因可以很多。一種可能是,1980年那盤,是我第一次看老聶,之前從沒見過,所以驚歎。讀書也常這樣,偶然得到一本書,大為驚歎,把作者所有書找來,讀多了,熟了,最初的驚豔就沒有了。另一種可能是,那一盤,是在風雨夜的咖啡館;另一盤,是在慵懶午後的家中。環境不一樣,心境也不一樣。這兩點,都是很主觀的。但也可能,確確實實,聶老1980年那盤很驚豔,1986年保守了,天才的下法不一定贏,但棋盤上會綻出智慧的光。

  圍棋很有意思。遇上棋力高的人,只有被吊打的份。在這個意義上,圍棋是實實在在的比拼技術,比拼力量。但是,同一個時代的兩個頂尖高手,都處在鼎盛時期,勝負看什麼呢?看運氣。

  他們的勝負,完全沒有辦法預期。你能算到的地方,我也能算到;你算不到的地方,我也算不到。你佈局比我強,我官子比你穩,大家互有長短。但是,決定勝負的,往往不是彼此的長短,而是偶然的發揮,即興的失誤。比如一處,反正誰也算不清,就憑直覺下吧。對了,就贏了;不對,就輸了。就這麼偶然。

  以比拼力量開始的圍棋,到了最終,在最頂級的水平上,變成看狀態和運氣了。當兩人的力量都登峯造極之後,圍棋的輸贏就變成類似擲骰子和翻牌九了。在靠“粘劫收後”取勝的棋裏,誰能説贏的人不是運氣好呢。這正是圍棋的美妙和不可思議之處。每個選手的鼎盛時期都不一樣,每個時期,人類對圍棋的探索和積累也不一樣,沒法把所有頂級高手匯聚到一個時代,在各自最好的狀態下,進行對決。只能透過棋譜,想見國手的天才。

  阿法狗能走出天才的對局嗎?至少現在走不出。李世石能走出嗎?毫無疑問。天才的走法,不一定指向贏。它體現創造力和想象力。贏需要什麼?在想象力之外,還需要計算力。

  機器的計算力當然勝出人類百倍。但想象力方面,還遜於人類。而圍棋之所以不同於國際象棋,正在於它不僅僅是技術,在技術的基礎上,還略微帶了一絲藝術的味道。——沒有太多,就是一絲,但已經夠了。要問藝術的味道是什麼?

  大概就是,説不清楚,要體會。沒辦法用計算來解決,要靠感知,靠靈性。比方説,“厚”和“薄”,不需要學太久圍棋的人都能體會,但如何精確定義呢?甚至,一個人下到九段,對味道的薄厚,也會有新的體會。就像書法裏的“中鋒”,初學寫字就講,很多年之後,還是要琢磨。這種耐得住琢磨的東西才有味道。過去讀書人從小發蒙就背《論語》,到老可能還會有啓發,所以《論語》是經典。

  或曰:阿法狗迄今下過3000萬盤,每天都跟自己下一百萬盤,一天的訓練量遠遠超過了人類迄今為止下過的所有盤數。在這種強大的“深度學習”能力下,人類怎麼可能是對手呢?這是外行的疑慮。在小地方,有許多愛好書法的老人,寫了一輩子,比不上經過明師指點,稍微訓練一兩年的孩子。為什麼?因為他每一次重複,都是在練毛病。我中學的老師,讀英語能讀出陰平陽平。只跟着他學,每天花十小時,講一輩子也不可能地道,當然不如美國的小孩。人們強調“練習”的重要性,往往忽略了,很多練習是在練毛病。

  當然不是説3000萬盤棋全是毛病,只是説,有分量有意義的並不多。能有多少呢?不會超過1000局。這1000局中,包含創造力的手數有多少呢?每局最多十來手。而那些,正是由李世石級別的人下出來的。如果沒有他們天才的創造力,現在圍棋中的很多下法根本看不到,要偶然下出那些局面,就像在浩瀚的宇宙中捕捉到一縷不起眼的微弱星光。要想想迄今從未出現過的圍棋局面數,拿那個數字和3000萬比,才能發現施襄夏、吳清源、李昌鎬、李世石的意義。

  十年前,我學格律詩。當時,網上有“作詩機”,不需要太大空間,就可以把古代流傳到今天的幾乎所有詩作,都收羅進去,“腹笥”比我們不知豐富到哪裏去了。作的詩也嚴格合乎平仄,我們不小心還出律,它絕對不會有,那水平怎樣呢?

  假如,把作詩機的詩,和李白集子裏一首不太常見的拿出來,給一般人看,十之八九的人,沒法分辨哪首是李白的。但是,如果拿給在格律詩上下過功夫的人,一眼就看出來了。別説李白的,《全唐詩》裏隨意抽一首,都不難看出和作詩機的區別。但假如,把李白一首不常見的詩和《全唐詩》裏別的詩放一起,如果我們沒讀過,還真是不好判斷。那些不懂圍棋,也不懂阿法狗解決思路,只是聽到阿法狗戰勝樊麾,就覺得戰勝李世石不在話下的人,大概是會認為作詩機的詩要好過李白的。

  還有一個更深的道理,我先前文章裏也説過:即便後人在沒有讀過杜甫的情況下,偶然寫出“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句子,也完全不足以和李杜並論。因為真正重要的,不是把這十個字碼在一起,而是驅動杜甫之所以把這十個字碼在一起的複雜性。所以,如果一定要問我,如何預測結果,我當然站在李世石這邊。

  或曰:萬一李世石輸了呢?呵呵。在街頭枱球的對抗賽中,有一招,叫“大力出奇跡”,也叫“猛dui不吃虧”。阿法狗就相當於在街頭枱球的每一個局面上,試驗“大力出奇跡”,在成千上萬次的探索中,找出解決方案。蒙特卡洛算法,也只是改進了的大力出奇跡,着眼點還是大力。

  枱球案就那麼大,又有六個袋,再臭的杆站在案邊,大力一下午,也不至於一次奇蹟都出不了。所以在街頭枱球圈,這一招很流行。但圍棋盤不是六個袋,而是361個格子,“大力出奇跡”就不成立了。不過,當強大的計算力量出現之後,圍棋終於也變成考驗的對象。

  好在寫作界還為時尚早。常用漢字3000個,每寫完一字,下個字有3000種選擇。圍棋中,有子的地方不能再下,但文章可以。雖然機器人寫稿早就有,但我還能苟延殘喘幾年。就目前機器人寫出的稿件看,還不太熟悉“大力出奇跡”的表達,即便熟悉,也不熟悉“猛dui不吃虧”。等它們懂的時候,我就該退休了,此文落款就該變成“阿法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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